魏悅策馬走近,看到車上的粟菽和藤筐,舉起右臂,立刻有騎士從馬隊中牽出三匹棕色馱馬。騎士打馬上前,翻身落地後,解下馬背上的皮袋和長矛,牽引着缰繩,将馱馬送到趙嘉跟前。
趙嘉欲要推辭,魏悅卻笑得更加溫和。
“三匹馱馬,阿多也要與我客氣嗎?”
說話間,騎士已将馱馬安置妥當,飛身上馬之前,其中一人對着趙嘉咧了咧嘴,扯動臉上剛剛結痂的傷口。傷口邊緣溢出皿絲,很快在冷風中凝固。換做尋常人,早該冷嘶出聲,騎士卻恍若未覺,甚至連擦都不擦,打馬返回隊伍。
趙嘉知道沒法繼續推辭,隻能拱手道謝。這三匹馬的确來得及時,可再欠對方一個人情,趙嘉總是感到不自在。
看到趙嘉的神情,魏悅歎息一聲。
“阿多同我生疏了。”
趙嘉皺了下眉,沒有出聲。
魏悅是魏尚從子,其父少有才名,卻英年早逝。其母在魏悅五歲時改嫁,在那之後,魏悅就被接到雲中郡,由魏太守撫養長大。
趙嘉之父出任沙陵縣功曹之前,曾為魏太守賓客。趙嘉四歲時就同魏悅熟識。
當時魏悅已是外傅之年,展現出的智慧不下其父,更習得一身精湛箭術。隻要魏尚不倒,待他及冠之後,無論憑軍功晉身還是察舉入朝,都是闆上釘釘的事。
少年英才,睿智過人,注定同齡人無法跟上他的腳步。畢竟别人尚在走路,他已經開始策馬狂奔。
意外的,魏悅同趙嘉卻相處得極好。
當時還是少年的魏悅,無論讀書習字還是跟随長者習武,常會把趙嘉帶在身邊。甚至連趙嘉啟蒙識字都是魏悅手把手教的。
在長者們看來,趙嘉長大之後,必成魏悅左膀右臂。可在趙嘉的認知中,他更像是個大号布娃娃。少年天才沒有朋友,太過寂寞,尚無法打入長者圈子,就隻能找個能聽懂他話的三頭身交流。
尋常的四歲孩童,能耐下心來對着《史籀篇》認讀抄寫?正常的十歲孩子,也不會捧着《太公六韬》手不釋卷。
物以類聚,兩人就此結下友誼。
魏悅找到一個能說話的吉祥物,趙嘉也得以閱讀太守府珍藏的典籍,獲益匪淺。
可惜好景不長,趙功曹在抵禦匈奴入侵時戰死,趙嘉之母也倒在一場大病中,沒有任何兄弟姊妹,也沒有族人幫襯,年僅八歲的趙嘉不得不獨自撐起家門。
随着趙嘉搬出雲中城,帶着健仆重新規整家業,兩人見面的次數不斷減少。
從去歲至今,這還是兩人首次遇見。
趙嘉專注于家業時,魏悅已經跟随魏尚學習政務,并在日前随邊軍出塞,追襲北返的匈奴。雖然未能有所斬獲,但也真正踏上過戰場,為以軍功晉身夯實基礎。
大車裝載着戰場上繳獲的匈奴甲胄和兵器。于漢軍而言,大多數用不上,可以重新熔鑄鍛打,或經過簡單修補,用來武裝鄉亭,進一步加強邊郡防衛。
不過,涉及到甲胄武器,必須上報長安。朝廷雖然倡導無為而治,但兵甲一類委實過于敏感,不被舉發且罷,一旦被舉,就很可能惹上麻煩。
魏尚曾因斬獲首級數目不對被罷官,吃一塹長一智,重任邊郡太守之後,遇到可能踩線的問題都是慎之又慎,再不會輕易犯錯。
看到車上裝載的兵器,趙嘉就知魏悅有要事在身,示意健仆将馱馬系上繩索,再向魏悅行禮,讓到道路一側。
這次魏悅沒有攔他,隻是在揚鞭之前,對趙嘉道:“我聞阿多建有畜場,養出不少牛羊?”
“是。”趙嘉颔首。
“我新得百畝草場,交給阿多經營,如何?”
趙嘉剛想出言,忽然又停住,仔細考慮之後,才道:“我家中有一老仆,擅長養育牛羊。三公子如有意,可擇數名健仆,由他教授打理畜場之法。”
魏悅定定的看了趙嘉片刻,道:“也罷,待此間事處理完畢,我再同阿多聯系。”
趙嘉再次拱手,目送魏悅一行遠去。待馬蹄濺起的碎雪消失,方才哈出一口熱氣,對健仆道:“天色不早,快些歸家。”
“諾!”
有了三匹馱馬,行路的速度自然加快。
冬日天黑極早,等大車行到位于雲中城西南端的沙陵縣地界,日頭已經西斜。由土垣包圍的屋舍籠罩在風雪中,影影綽綽,益發顯得不真切。
“郎君,就快到了!”
雲中郡作為戰略要地,太守魏尚坐鎮的雲中城内屯有重兵,東部原陽縣則是訓練騎兵的重要場所。趙嘉居住的沙陵縣也有一處不小的養馬地。
整個邊郡就是一座大兵營,就建築風格而言,縣鄉亭寨都不可避免帶有軍事性質。
趙嘉居住的村寨歸于沙陵縣治下,是文帝朝遷民屯田時建造。村外圍有一圈土牆,牆内的建築都以泥土夯成,屋頂鋪設瓦當,帶有秦、漢兩朝風格。
土牆将村寨包攏,僅在東側開一扇門,并有專人看守。
遇到戰時,牆内會推出木制的箭樓,并在牆頭升起擋闆,青壯躲在闆後彎弓射箭。遇到有人強行攀爬,可以借助擋闆傾斜的角度,揮舞長矛刀棍,直接将人砸下去。
這樣的防禦體系,一大半是趙嘉主持建造。
為了重築外牆和打造箭樓,他沒少和鄉老争辯,最終是現實壓倒一切,面對匈奴的威脅,工程順利開工。
當然,這其中不乏趙功曹留下的餘蔭。
若非條件所限,沒有太多發揮餘地,他不介意把這裡打造成一個烏龜殼,還是長刺的烏龜殼。能讓外來的強盜無處下手,看着這個殼子就感到惡心,才是真正的成功。
大車停在土垣前,健仆上前叩門。
門後很快傳來聲響,繼而升起火把。
“郎君回來了!”
伴着一陣話聲,木門從内側打開,容許健仆趕着大車進入村寨。
天色漆黑,冷風呼嘯而過,火把在風中撕扯搖曳,随時像會熄滅。
待大車全部進入,守門的老者朝車轍延伸的方向看去,沒有發現人影,隻聽到一聲聲從遠處傳來的狼嚎。當下揮舞起火把,示意青壯推動門扇,再架上木栓,将木門徹底封住。
“有狼群在外邊。”老者咳嗽一聲,須發花白,滿面溝壑,右邊袖管空空蕩蕩,身形卻不見半點伛偻,“都警醒些。”
“諾!”
健仆趕着大車繼續前行,很快來到位于村寨中心的一處院落。
比起其他房屋,這裡的院牆更為高大,門上有漆,屋頂和牆頭的瓦當有獸紋飾樣,彰顯主人身份。
院門被叩響,門後有老仆應聲。
看到站在門前,凍得牙齒打顫的趙嘉,老仆二話不說,将火把插到牆頭,展開懷中的狼皮,将趙嘉緊緊裹住。
“熱湯已經備好,郎君先進屋暖暖,再用飯食。”
“好。”趙嘉一邊點頭,一邊向内走。
前院十分寬敞,左側是木搭的馬廄,健仆正解開馱馬身上的繩子,并在馬槽中放入草料。
距離馬廄五步遠是三排木籠。
四年前,趙嘉嘗試養殖野兔,可惜沒能成功,兔子跑了大半,沒跑的都成了盤中餐,籠子暫時無用,全都空了下來。
每次看到這排木籠,趙嘉都難免想起那群兇悍的野兔。
漢朝尚武不假,誰能告訴他,為嘛漢朝的兔子也如此彪悍?兩指粗的木杆,輕輕松松就能全部咬斷!
健仆去抓,差點被咬斷手指。
想想兔子愛吃紅燒肉的傳聞,趙嘉十分懷疑,這些漢朝的兔子說不定真有食肉基因。
至于家禽,甭管雞鴨鵝,都保留不小的野性。看着堪比鬥雞的家雞,趙嘉什麼想法都沒有了。
果然是彪悍的時代,彪悍的物種不需要解釋。
相比之下,反倒是牛羊更加容易飼養。
經過慎重考慮之後,趙嘉暫時放棄養殖野兔,也延遲了大規模養殖家禽的計劃,而是一心一意的發展養牛養羊事業。
從十歲努力到十四歲,養殖事業初見成效,犍牛和肥羊陸續出欄,足夠換回養活一鄉人的糧食。
不過趙嘉也十分清楚,如果匈奴騎兵踏入雲中郡,他的畜場絕對損失慘重。不想多年的努力化為泡影,南下的強盜就必須死!
獻給魏太守的毒煙筒,就是趙嘉決心的證明。
院落右側散落着一堆石料,還有不少鐵制和青銅制的工具。那裡本是一片菜地,可惜一年前就被荒廢,被趙嘉用來堆積石料,為制造石磨做準備。
糧食運回家中,不需要趙嘉操心,老仆虎伯自然會安排妥當。
進到屋内,靠牆已經立有戳燈,一張矮幾正對房門,幾旁是兩個蒲團,還有燃得正旺的火盆。
趙嘉坐到蒲團上,先摘掉獸皮帽,披着狼皮烤火。
獸皮制成的靴子放在門前,雖然沒濕,卻早已經涼透。布襪不能保暖,腳趾都已經失去知覺。趙嘉一邊烤火,一邊在心中盤算,等到羊群達到規模,無論如何要把羊毛線搞出來。不然的話,這樣的冬天實在太難熬了。
趙嘉烤火時,虎伯親自取來飯食,擺到趙嘉面前。
家中原本有兩名年少女仆,但在趙嘉十二歲時,都被虎伯遣了出去。
虎伯的解釋是,趙嘉年紀還小,過早知人事會妨礙成長。趙功曹就趙嘉一根獨苗,自然不能馬虎大意。
戳燈被移近,焰心跳躍,在牆上留下模糊的影子。
虎伯看着火盆,等趙嘉用完飯,才道:“日間衛女郎着人來過,言有事同郎君商議。”
趙嘉抻了個懶腰,點頭表示知曉。
此事揭過,虎伯又提及兩三事,多涉及雪災、畜場和糧食。
“這些我都有計較。”趙嘉打了個哈欠,單手撐着臉頰,“等到三日後開市,再換一批粟菽,總能撐過這些時日。”
“郎君……”虎伯面露遲疑。
“嗯?”
“這些粟菽,郎君不當白予。”
“我知。”趙嘉颔首道。
升米恩鬥米仇,這個道理他很清楚。糧食換回來,自然不會白給,但讓鄉中百姓馬上以物市換,也是不可能達成的條件。
“待雪融之後,我決意增養牛羊,并将我父留下的田畝全部開墾。此外,土垣也當重修,還有一些石料需要雕鑿,這些都需要人手。”
趙嘉一邊說,一邊打了個哈欠。
“粟菽分發時,與鶴老詳言此事,他應會安排妥當。”
用勞動力抵償糧款,大多數鄉民都可以接受。真有偷奸耍滑、妄圖抵賴之人,不需要趙嘉開口,鄉中三老就會出面解決。
燈芯爆響,趙嘉眼皮開始打架,實在撐不下去。
虎伯起身退出房間。在關門時,刻意留出一道縫隙。他或許不了解一氧化碳的概念,卻知曉屋内燃燒火盆,屋門和窗扇絕不能關死,否則就可能出事。
等到房門關閉,趙嘉繞過屏風,躺到木床上,拉緊用獸皮縫制的被子,不到片刻就沉入夢鄉。
雲中城内,魏悅放下竹簡,想到白日同趙嘉相見,對着搖曳的燭火,不自覺有些出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