衛長子歸家,衛媪知曉衛青休沐,特地讓兩女出城,送來她腌制的葵菹,和親手縫制的冬衣。
此前,衛少兒接到霍仲孺托人送來的書信,正好順路,往城北匆匆見過一面。隻是碰面的經過不甚愉快,在出城之後,衛少兒抱着兒子,始終一言不發,直至見到衛青,表情方才松動,臉上有了幾分笑模樣。
姊妹倆很有眼色,見趙嘉和曹時一行要入城辦事,送上葵菹和冬衣,迅速退至路旁,行禮後不再出言。
衛青得趙嘉吩咐,慢行一步,同兩人多叙片刻,并将一把小巧的弋弓遞給衛少兒。
“阿弟?”
“給甥。”衛青遞出弋弓,見霍去病實在可愛,到底沒忍住,伸手戳了一下小胖臉。
霍去病年紀不大,脾氣不小,立時哇哇大哭。
衛少兒瞪眼,衛青讪笑着收回手,引得衛子夫一聲輕笑。
“别耽擱,快去吧。”衛少兒一邊哄着霍去病,一邊對衛青道,“你有今日不容易,好生跟着趙校尉,日後掙一個前程。不用擔心家中,阿母和我們都好。”
“我攢了些錢布,等郎君置下屋舍,就在城内市屋,接阿母出來。”
“嗯。”衛少兒點點頭,“伯兄今日回府,說了你在營中的事,記得保重身體。”
“我曉得。”
姊弟倆又說了幾句話,遇上從城内歸來的同袍,衛青請對方幫忙,将裝葵菹的陶罐和冬衣送回營,自己同兩姊告辭,準備去追趙嘉。
臨行之前,将一隻木盒遞衛子夫。
“我托人尋的,給阿母和阿姊。”
不等衛子夫張口詢問,少年已躍上馬背,一路絕塵而去。
“阿青尋了什麼?”衛少兒好奇道。
衛子夫沒有着急打開木盒,而是先回到車上,等安坐好,車夫揚起長鞭,才小心解開裹着木盒的布,掀開盒蓋。
一抹金光映入眼底,衛子夫神情驟變。
砰地一聲,木盒立即合攏。
“這是……”衛少兒滿臉驚訝。盒中裝着的,分明是幾件鎏金首飾!
漢初對服飾沒有嚴格限制,庶人同能佩金玉。但金玉價高,非殷實人家不可得。
盒中之物造型精美,鑲嵌玉石珍珠,絕對價值不菲。饒是衛子夫性情沉穩,此刻手捧重寶,也不由得心跳加快。
“阿青怎麼會有這個?”
“阿姊,先歸家再說。”
姊妹倆對視一眼,迅速将木盒包好,由衛子夫牢牢抱着。
車夫好奇回頭,詢問兩人之前為何驚呼。
衛少兒略顯緊張,衛子夫笑道:“我弟是趙校尉親兵,喜愛甥,尋來一把鐵匕。”
“嚯,這可是好東西!”
漢初有律,除符合免役條件,男子達到一定年齡,都要服兩年兵役,進行專門的軍事訓練。仰賴征兵制,一旦戰事發生,漢軍同外敵交鋒,極少出現遇敵膽怯,手忙腳亂的情況。
車夫早年也曾戍邊,深知朝廷對鐵器的重視。聽衛子夫說,衛青是趙嘉親兵,已然是羨慕不已。獲悉他給家人送來鐵匕,更是萬分感慨。
車夫年已半百,即使能上戰場,也多是做役夫。好一點,勉強能成為輔兵,建功立業自不用想。但他有三個兒子,各個身強體壯,如果能獲得戰功,必将榮耀家門。
今日送衛家姊妹出城,起初隻因次子和衛長子交好,不外乎是順路搭把手的事。不想還有這份奇遇。
車夫一邊驅趕馬車,一邊下定決心,回去後叮囑次子,多與衛長子結好,為孫兒結一份善緣。
不提車夫如何思量,見他沒有繼續追問木盒,衛少兒和衛子夫同時松了口氣。接下來的一段路,姊妹倆皆未出言,隻盼着盡快返回平陽侯府,将東西交給衛媪。
馬蹄哒哒作響,車輪壓過土路,留下兩排轍痕。
進入城門之後,行至街頭,衛少兒和衛子夫向車夫告辭,下車步行。
車夫笑言,以後要再用車,讓衛長子去尋他兒。
“多謝長者。”
目送車夫離開,衛家姊妹一路加快腳步,僅用來時一半的時間,即行到侯府。
見兩人回來得這麼快,衛媪不免有些吃驚,放下縫到一半的足衣,問道:“出了何事?可見到阿青?”
“見了。”衛少兒放下霍去病,舀起半碗水,咕咚咚喝下肚。
霍去病皺緊小臉,正要放開嗓子,衛步和衛廣先後湊過來,手裡揮動着衛媪裁下的布條,口中發出各種聲音,很快引開他的注意。
趁這時機,衛少兒将衛媪拉到一旁,衛子夫上前,遞過一路捧在懷裡的木盒。
“這是?”
“阿青給的,阿母打開看看。”
衛媪掀開盒蓋,很快又合攏,反應和女兒一般無二。過了半晌,方才側過身,将盒子再度打開,看着鎏金的钗環,驚色難掩。
“真是阿青給的?”
“還能有假?”衛少兒靠在衛媪身邊,摟住她一隻胳膊,“這一回,阿母該放心了吧?阿青日子過得不錯。”
衛媪沒出聲,眉心鎖緊。
“阿母,阿青是趙校尉親兵,在邊郡時,還曾随軍出戰。”衛子夫輕聲提醒衛媪,“阿母無需擔心這些東西的來路,以阿青的性子,做不來那些烏糟事。”
聽到衛子夫的話,衛少兒才明白衛媪為何隻見驚、不見喜,幫着一起勸道:“阿母,阿青不是那樣人,否則趙校尉也不會重用。快莫要多想,被阿青知曉還不心涼。”
衛媪點點頭,将木盒收到一旁。思量自家已為庶人,兒女能夠自由婚配。待到三女出嫁,一人分一件,當做壓箱底的嫁妝。至于長子和兩個小兒子,想娶婦,就要自己去賺錢布,沒有兄弟給出錢的道理。
想到嫁女,衛媪看向衛少兒,詢問今日見到霍仲孺,對方可說了什麼。
“還能說什麼。”衛少兒斂起笑容,扯了扯衣袖,“反正他家中有婦,我不能嫁他,更不能與他為外婦。”
“去病怎麼辦?”
“我養。”衛少兒擡起頭,目光堅定,“仰賴阿青,我現為庶人,不再是侯府家僮。去病跟着我,再不會低人一等。”
“可……”
“阿母,你不知曉,今日見那人,他竟要阿姊與他為妾!”衛子夫道。
“什麼?”衛媪大吃一驚。
“怕是打探出阿青的消息。”衛少兒冷笑。
霍仲孺身為小吏,協助文吏做事,能接觸到一部分文書。循着衛媪一家改籍之事,探聽出衛青在軍中,算不上稀奇。但他隻知其一不知其二,若不然,也就不會提出讓衛少兒與他為妾。
“我好不容易成了庶人,去給吏婦做奴婢,到底是多想不開?又豈能對得起阿青!”衛少兒恨聲道。
聽完二女之言,衛媪不由得歎息。思來想去,沒再提霍仲孺,轉而打開藤箱,取出多年積攢的錢布,清點之後,決定明日交給衛長子,讓他帶去營内給衛青,充部分市屋之資。
“阿母這是作何?”
“阿青不缺錢布,但不能靠他一人。”衛媪看向湊在一起的兩個兒子和外孫,語重心長道,“阿青能有今日,委實是不易。縱然幫不上忙,也不能拖後腿。得讓阿步和阿廣知道,凡事要靠自己,不能坐享其成。”
說到這裡,衛媪又看向兩個女兒,道:“你們這些年過得苦,我都知道。之前是家僮,實在沒有辦法,如今已是庶人,盡量找個貼心人。嫁妝我為你們存着,遇到委屈,幾個兄弟都能給你們撐腰!”
衛少兒眼圈泛紅,衛子夫也哽咽不語。
衛孺提着藤籃進到屋内,見到這一幕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
“阿母,阿妹,這是怎麼了?”
“阿母說,要給阿姊嫁妝。”衛步突然開口。
“阿姊就哭了。”衛廣接言道。
“啊啊!”霍去病還不能說話,手腳又被包着,隻能不滿地發出單音。
衛孺又驚訝又好笑,放下藤籃,掀開蓋布,拿出一張蒸餅,掰成兩半,遞給兩個弟弟。
“糖餅,吃吧。”
随後看向衛媪和兩個妹妹,笑道:“先用飯食,哪怕阿妹為嫁妝不勻落淚,也得吃飽,才有力氣争論。”
“阿姊!”
衛少兒和衛子夫一起瞪眼,衛媪卻被衛孺逗笑。
自從改籍,一家人變化不小,哪怕是寡言的長女,偶爾也會開起玩笑。
距平陽侯府不遠,趙嘉正由曹時帶路,來到一座三進的宅邸前。
漢初的建築崇尚大氣樸實,從外觀去,院牆以夯土築成,帶有明顯的秦時風格。牆頭和屋頂鋪有圓形瓦當,又屬于西漢建築特點。
院門以木制成,曾着漆,風吹日曬,加上房主未曾修繕,部分出現剝落。
曹時命健仆去叫門,未過多久,院門從内開啟,一名面容清癯、須發斑白的老者出現在門後。
“見過貴人,敢問何事?”老者身着短褐,發以粗布包裹,一身家僮打扮,卻是舉止有度,不見半分粗莽。
“市屋。”
聞聽此言,老者面露喜意,當即喚小僮禀報主事人,其後打開院門,請一行人入内。
這座宅院本為五官中郎将所有,因其犯罪,官職被奪,更要輸錢保命,家人四處奔波,城外的良田賣得差不多,再售出這座宅院,就能湊足數目。運氣好的話,還能有些富餘,足夠一家人返回原籍,再置辦幾畝薄田。
因家主犯事,現被囚在獄中,出售田産和房屋之事,俱由其妻和長子做主。
住在一條街上,對方一眼認出曹時,彼此見禮之後,先帶人看過屋舍院落,見趙嘉有幾分意動,斟酌再三,給出一個相當合理的價格。
在此之前,趙嘉已看過三處,都不甚合意。
唯獨此處,位置不錯,屋舍寬敞明亮,院中還有一口水井,算是合他心意。而且房主開價合理,在他看來甚至有些低,不由得更為動心。
長安米貴,居大不易。
此言出自唐朝,用來形容漢時長安,同樣不為過。
終歸是天子腳下,又是集中宮殿、官署和貴人甲第的城南,屬于長安“政治區”,想要在此處置辦産業,身份、财産缺一不可。
既然處處合意,其他方面也沒有問題,趙嘉不打算再費事,當場定契,買下這處宅院。對方也很實在,至官署錄下文書,三日内就會搬出家中。
解決一樁心事,趙嘉心情大好。見到幾個少年期待的表情,不由得搖頭失笑。
“去城北。”
“謝郎君!”
少年們早聽說城北繁華,都難掩興奮。趙破奴和公孫敖更是歡呼雀躍,似撒歡的小馬駒。
趙嘉同曹時并騎而行,笑道:“今日仰賴君侯,日後有所托,嘉必竭盡所能。”
“果真?”
“自然!”
“那好。”曹時咧開嘴,“下次比試,你我聯手如何?”
“好。”
曹時愣住。
他僅是随口一提,沒料到趙嘉會答應。突然間想起,接下來是實戰訓練,過程中沒有任何規則,一切以勝利為先,并不排除彼此合作。
但勝利者僅有一個,就算是合作,到最後也會被按到地上踩!
回憶起之前演武,趙嘉最後奪旗的狠勁,曹時忙道:“這要求略過,換一個!”
“君子也,驷不及舌。”趙嘉笑道。
“阿多好儒家?”
“非也。”趙嘉搖頭,“略通而已。”
“之前不算,必須換一個!”明知會吃虧,曹時豁出去,面子不要也得改!
趙嘉勉強止住笑,道:“罷,這一次,君侯需得慎重考慮。”
曹時點點頭,一路絞盡腦汁,思考該提出什麼要求。壓根沒想到,趙嘉給出的承諾并未限定時間,一時間想不出,完全可以保留下來,不需要如此着急。
如果李當戶在場,勢必會搭住曹時的肩膀,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道:阿多自幼和魏季豫玩在一起,估計肚子早就黑了。
和這樣的人玩心眼,最可能的結果就是自認為占便宜,實質在給對方數錢。
所以,還是别掙紮,認命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