審訊白遠業的房間很大,一邊有座椅,另一邊則是審訊桌,俨然是個微型的法庭。
白遠業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裡的裴明夫——那位醫生,五官還是年輕時的模子,幾乎沒怎麼走樣,隻添了點歲月痕迹。
當時的爆炸案,白遠業趕到的時候,徐家和裴家的人也到了,官府的人也到了。
當時的地方官年紀比較大,把他留洋歸來的孫子帶了過來,說他就是醫生,看看可有人需要救治。
年輕的裴明夫四下查看,被白遠業一把拽住。
因為白遠業按壓他燒焦妻子的遺體時,感覺到了她腹部的顫動,好像她肚子裡的孩子踢了他一下。
他又驚又喜,連忙拉了裴明夫:“你快看看,看看我的孩子是不是還活着?”
裴明夫也是吃了一驚。
他猶豫看着地上燒焦的女人,覺得她肚子裡的孩子活着可能性不大,還是嘗試着摸了下。
然後,他告訴白遠業:“您節哀,孩子沒有......”
白遠業使勁拉他的手。
他把裴明夫的手往那腹部按去,燒焦的皮肉沾了裴明夫滿手。
“動了,是不是?快點,把我的孩子剖出來。”他激動着,像條瀕死的魚,渴望一點水。
裴明夫的表情卻始終很奇怪。
他略帶歉意和同情看着白遠業:“先生,您冷靜一點。”
白遠業想,這個人好敷衍,他都沒有仔細感覺,也沒有剖開肚子,他怎麼知道?
于是,白遠業狠狠扇了裴明夫一巴掌:“你清醒一點,仔細看看,你趕緊給我剖,你把我兒子撈出來。”
裴明夫半邊臉都腫了。
旁邊有人要幫忙,被他阻止了。他的牙齒松動了,吐出一口皿水,仍是堅持讓白遠業冷靜一下。
白遠業看得出他不想作為,故而上前去找尖銳的東西。
他是個父親,他一定要救出自己的兒子。他的兒子在他妻子肚裡已經七個月了,拉出來就能活。
他抓到了一個瓦片。
旁邊有人死死按住了他的手,好像是一個穿着軍裝的人。那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耳朵不太靈,他大聲沖着白遠業喊:“已經死了,不許添亂,給我滾!”
他的聲音特别大,耳朵不停的流皿。
白遠業想要甩開他,他卻重重一掌擊打在白遠業後頸。
白遠業徹底昏迷之前,看到那個擊打他的人也暈倒了,他似乎比白遠業更加不堪一擊。
那個人就是司行霈的父親司炎。
司炎當時是聽不見的,他為什麼會在那裡,沒人知道。
他很聰明,光靠看就知道白遠業和裴明夫的大概意思。他見白遠業打了年輕的醫生,這才出手。
而他自己,也是搖搖欲墜,一下打完自己的力氣耗盡了。
白遠業再次醒過來時,在教會醫院裡。他的母親、妻子和女兒都入殓了。
他最終還是剖開了妻子的肚子。
孩子早已成了一團爛肉,可白遠業就是知道,他當時沒死的,他還在他母親的肚子裡。
教會的西洋醫生告訴他,那是不可能的,孕婦窒息之後,孩子肯定會死的。他妻子不是當時才窒息,而是窒息了很久,已經被燒壞了。
其他人也如此說。
“也許有奇迹呢?”這個問題,困擾了白遠業一生,他至今都記得那顫動,仍相信當時如果速度快一點,他不至于一無所有,他還有個兒子。
是裴明夫不肯幫忙,是司炎打暈了他,讓他錯過了最後救他兒子的機會。
然而,裴明夫看到白遠業的時候,是一臉茫然,他可能不記得那麼一巴掌了。
他後來自己開了醫院,遇到過形形色色的病人,見慣了病人家屬鬧事的,也就習慣了吧?
白遠業在教會醫院住了很久,他跟一名西洋醫生認識了,對方有一兒一女,聽說白遠業的女兒和兒子全沒了,能很舍身處境的同情他。
那醫生說:若是我的孩子去世了,我肯定不想活,你很堅強,我願意幫助你渡過難關。
徐家和阮家很快就開始了賠償。
每個被炸死的人,家屬都有一筆很豐厚的賠償金;受傷的人,也有醫藥費。
這件事,官府很滿意,說徐家和阮家坐到了安穩矛盾的作用,給他們很多的口頭嘉獎。
白遠業也拿到了錢,雖然他家裡人不是工廠的。
那麼一筆錢,如果普通人節儉一點,一輩子生活下去是足夠的。
可白遠業富足過,那點錢他根本不放在心上。
他當年就跟着那個西洋醫生出國了,想要換個新的方式生活。
他去了國外,認識了“白遠業”。
那時候的“白遠業”,比他小足足八歲,可很多人都說他們長得很像。
他和“白遠業”接觸,年輕又輕浮的男人自吹自擂,說他父親是英國官員,說他祖父是新加坡富豪,他母親是偷偷跟他父親生了他。
此事,白遠業原本沒有太在意。
他是過了一年,聽到從南京來的留學生說起徐家和阮家。
白遠業還以為,徐家和阮家經曆了此事,肯定要倒閉破産,不成想留學生卻對他們兩家贊不絕口。
那個留學生的父親是開錢莊的,說錢莊給了徐家和阮家很多借貸。
徐家和阮家得到了官府的贊賞、錢莊的幫襯、百姓的好感,生意還在做,絲毫沒有受影響。
那個晚上,白遠業差點就瘋了。
憑什麼?
憑什麼他這麼慘,徐家和阮家卻毫發無損?
他想要複仇。
于是,他瞄準了那個白癡一樣的“白遠業”,知道他母親已經去世了,也知道他父親每年隻見他一面,而外祖父家隻有在他六歲的時候見過他。
他的親人們,幾乎沒幾個認真記得住他的樣子。
他殺掉了那個人,自己成了白遠業。
為了掩人耳目,他當天就乘坐郵輪來了新加坡。
真正的白遠業才十七八歲,而他無疑是個成年人了。
可白遠業的親人們都沒有見過他,父親對他更是陌生。男孩子少年老成,也是有可能的,反而顯得他生活潦倒,可憐巴巴。
那時候,他父親就是英國在新加坡的總督,他順勢找到了總督府的差事。而後,他外祖父去世,他想方設法弄到了他舅舅的全部家當。
後來,他也拿到了他父親的一部分家産。
他兩年要回一次蘇州和南京。
他聽說了徐家和阮家更發達了,他聽說當時不肯救助他兒子的醫生開了醫院,他聽說當時打暈他的司炎自己占領了嶽城。所有人都好像越來越紅火,而他的家人再也回不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