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”

　　沈儀曾經見過兩位一品強者，其中一位身處皇城，滿身的暮氣，以紅塵生靈自居，若不是對方親口承認，旁人壓根不會往那方面去想。

　　另一位東極帝君，則是以泥塑的方式出面，壓迫感雖然十足，但卻遠比不上眼前這位以真身顯露世間的大佛。

　　七十二洞金仙齊出又如何，還不是得低頭行禮。

　　這便是身處頂端的巨擘，一言一行皆是代表着天地的秩序。

　　此刻，沈儀略微垂眸，神情終于有了波瀾。

　　自己為了這世間少死點人，冒着風險做了這麼多事情，眼看着有了成效，難道就因為一尊真佛出面，單靠着幾句話便要輕飄飄的平息下來。

　　一番努力不僅成了無用功，甚至還可能起到反作用。

　　畢竟連一品巨擘都下場了，怎麼可能還會眼睜睜看着兩教内鬥到死傷慘重的地步，人皇預期中的局面難以提前到來……乃至于有可能永遠都不會到來了。

　　念及此處，沈儀眼中湧現幾分稍縱即逝的寒意。

　　他的确不認可人皇獻上蒼生去搏一條前路的舉動，但也絕不希望看見漫天神佛其樂融融，化紅塵為囚牢，凡夫俗子變作那再無希望可言的皿食。

　　那般場景，光是想一想，便讓人心生無力。

　　更何況還是因為自己的原因。

　　沈儀閉上眼眸，努力調整呼吸，感受着周遭表面的恭敬寂靜下，那抹彌漫在雙方弟子間的難以壓制的貪婪和暴怒。

　　他重新睜開眼，眸光漸漸恢複了平靜。

　　自己親手點燃的火，真佛又如何，你平的了嗎？

　　“人皇無道，方才有了這世間的劫數。”

　　歡喜真佛身披袈裟，高坐蓮台，那攜着絲絲暖意的眸光逐一掃過下方的面孔，上至宏願菩薩，仙誓金仙，下到尋常的三品弟子，乃至于負責端茶送水的沙彌，沒有漏過任何一人。

　　“兩教令爾等入劫，是為了點化世人，救苦救難，怎的變成了眼下的争勇鬥狠，被那香火蒙了心肝。”

　　“糊塗。”歡喜真佛輕輕搖頭。

　　聽着這不輕不重的點撥，雪山菩薩率領衆僧認真回應道：“弟子知錯。”

　　玄微子等一衆仙家則是悄然挑了挑眉。

　　光靠這種片湯話，顯然是解決不了事情的，畢竟大劫若要繼續，那就總要選出一位仙帝來，說什麼救苦救難，如果要比這個，是不是要看誰救下的衆生更多，那歸根結底也是比誰的道場更大，有什麼區别？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歡喜真佛緩緩收回目光，說實在的，他身為現世佛祖身旁最近的兩人之一，也壓根沒有料到大劫會推行至這等地步。

　　按照最初的意思，甚至連那群三品弟子都不必動真格的，隻需在暗中推波助瀾即可，如若不是神朝突然取出了一批斬妖令，光靠那些徒子徒孫便能行遍四洲之地。

　　但事已至此，總要拿出一個法子來。

　　以仙帝替代人皇的原因，便是兩教不再受人束縛，可以穩定的享用紅塵香火。

　　要是按照這情況發展下去，光是為了那仙帝之位，恐怕就會把兩教全都拖到水下去，再無停息之日。

　　“罷了，那就比一比吧。”

　　歡喜佛感慨一歎：“恰巧三大須彌山弟子，還有你教晚輩盡數彙聚于東洲，欲要挽救蒼生，除去心腸以外，也确實需要一身過人的本領……隻是，以和為貴。”

　　聞言，兩方的菩薩仙家們怔了一下，随即皆是點了點頭。

　　無論如何都要鬥一場，那還不如把事态控制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内。

　　神朝隻剩最後一口氣，也是時候該選出這位替代人皇的仙帝了。

　　借此機會消解菩提教弟子心中的怨怒，也正好打壓一下氣勢洶洶的三仙教弟子，讓他們知道在三座須彌山合力之下，那些道場可不是那麼好搶過來的。

　　“我等并無異議，但還需再多等幾日。”玄微子朝前方踏出一步，拱手道。

　　“……”歡喜真佛意味深長的掃了他一眼，随即笑了笑，并沒有拒絕。

　　這群金仙分明是因為小輩身上發生的事情而有了忌憚，對菩提教失去信任，擔心真佛以大欺小，欲要喚來靠山。

　　“去吧。”

　　這位真佛揮了揮手，頃刻間，一衆金仙連帶着座下弟子們，便是被送出了東須彌。

　　山内隻剩下了三洲須彌山的僧衆。

　　他安靜俯瞰着僧衆。

　　一者是心懷貪念，一者是同仇敵忾，這場鬥法的勝負早就有了結果。

　　“師父。”

　　終于，那位大自在蓮珠菩薩起身走出了人群，他伸手喚來一朵黃雲抱在懷裡，待雲霧散去，顯出那氣若遊絲的妙音和尚。

　　他低下頭，将徒兒捧起，嗓音沙啞：“幾日不夠，請給這孩子一個機會，至少再等三月。”

　　當妙音和尚出現的刹那，許多菩薩頓時面露愧疚和恨意。

　　他們起哄請對方下山，替東須彌出頭，可卻被那三仙教的老東西一掌打成了這樣，如果按照真佛的意思去辦，那妙音師兄無疑就會錯過這場大劫。

　　此刻，就連其餘兩洲趕來的和尚們，也是有些感同身受的朝真佛看了過去。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大自在蓮珠菩薩看似滿眼虔誠的盯着師父，他要的其實不是什麼數月時間，他要的是師父的一個态度。

　　對方乃是世間九佛之一，徒孫被玄微子差點一掌斃命，此事難道不需要說法？

　　況且比鬥設在東洲，而妙音又是東洲聲望最高的弟子之一，怎能讓他輸掉。

　　不僅要讓徒兒的傷勢恢複，更要給他足夠勝過三仙教太虛小輩的底蘊，當着衆目睽睽，堂而皇之的打斷這根仙家脊梁才算公平！

　　“何須三月。”

　　歡喜真佛略微探出手掌，金光似蛹，将妙音和尚通體包裹了進去。

　　待到金輝散盡，原本隻剩半口氣的妙音，頓時生龍活虎的站了起來，原本破碎的果位也是愈發穩固，他激動的噗通一聲跪倒在地，朝着真佛用力磕了幾個響頭：“弟子必不負真佛重望。”

　　歡喜佛沒有回應，隻是淡淡笑了笑。

　　但這行為本身，已經給了僧衆們諸多暗示，哪怕隻是論法，那也是在東洲的地盤上，這裡是菩提教的根基之地，自己等人背靠着現世佛祖，想輸都難！

　　妙音擡起頭來，隻見真佛已經消失在天幕中。

　　良久後，他恨恨咬牙。

　　那太虛真君仗着有七十二洞金仙替其撐腰，如今當着真佛論法，長輩不得參與，自己定然要把這口惡氣找回來，狠狠折辱一番太虛，讓那玄微子打碎了牙往肚裡吞。

　　走着瞧！

　　……

　　數日時光轉瞬即逝。

　　七十二洞金仙彙聚南平府，在那大殿當中禮拜三清神像。

　　“玄微師兄，究竟還有多久？”

　　靈虛子無疑是金仙中最慌亂的那位，如今兩教論法的事情已成定局，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，就憑沈儀的所作所為，在論法中靈虛一脈會受到怎樣的針對。

　　他雖怒火攻心，但也知道現在不是找沈儀算賬的時候，最重要的是找到有足夠份量的人撐腰，免得被菩提教暗算。

　　“應該快了。”

　　玄微子緩緩站直身軀，将手中細香插入香爐當中。

　　像是在對其做出回應，三清神像之下，忽然有絲絲流光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，原本沉寂的大殿中響起了仙音，更有百獸禽鳥的虛影交替顯現。

　　天光微變，偌大的南平府城明暗閃爍。

　　直至流光徹底彙聚成人形，一襲青金華服在供台上搖曳起來，面容清瘦的中年滿面威嚴，頭頂冕旒冠。

　　他盤膝而坐，隻在三清之下。

　　身旁是兩個童子，舉着比身子還大些的寶扇，面無表情的看向下方群仙。

　　待到清瘦中年徐徐睜開眼眸，諸多金仙已是整齊劃一的行了叩拜之禮：“我等參見東極帝君。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東極帝君悠然掃過衆仙，最後目光落在了沈儀身上。

　　他意味深長的多看了一眼。

　　很想知道，當初這意氣風發的青年，現在看見了真佛，明白自身渺小，終究還是要尋一品帝君相助時，心底會不會對當初的傲慢産生一絲懊惱？

　　“這位是我教首徒。”

　　玄微子注意到了帝君的視線，輕聲介紹了一句。

　　雖說誰都沒有想到，大劫最後會變成這般簡單粗暴的鬥法比試，但曾經以一己之力勝了幽瑤三人的太虛真君，無疑已經成了三仙教在往後力壓菩提教一頭的最大期望。

　　“既然帝君親至，我等就放心了。”

　　靈虛子趕忙擠出笑容，插了一句嘴：“他是我靈虛一脈的兒徒，此行闖了大禍，還望帝君多多關照。”

　　“嗬。”

　　看着靈虛子這既想用沈儀的功績給自己漲臉，又不願擔半分責任，故而虛僞至極的嘴臉，赤雲子沒忍住冷笑了一聲。

　　“來的并非本帝君一位。”

　　東極帝君擡掌示意衆人起身，又朝着殿外看去。

　　他雖貴為帝君，但這裡畢竟是東須彌，為了穩妥起見，還是去請了另一位同僚作伴。

　　“還有帝君在此？”

　　玄微子臉色微變，就連他都沒有絲毫的察覺。

　　衆人齊齊朝着殿外看去。

　　隻見在大門外，一個身着常服的女人半蹲在石階下，打扮與尋常婦人無異，更談不上什麼氣勢，但那如瀑的青絲下，半張白淨的側顔便足矣驚豔了世人。

　　她溫柔摩挲着一條野狗，用指尖逗弄着對方。

　　直到發現諸多目光朝自己投來，她才平靜回頭看了一眼，眼裡沒有絲毫波瀾。

　　“我等參見後土皇地祇！”

　　衆仙完全沒想到，來人竟會是這尊對大劫沒有半點興趣的帝君。

　　一時間臉色皆是有些尴尬。

　　所幸這位後土娘娘僅是敷衍的點了下頭，便把目光再次投回身前的大黃狗身上，眼裡也重新多出幾分溫柔。

　　仿佛這群傲立天地的混元大羅金仙，連帶着深受玄微子推崇的所謂三仙教首徒，全部綁在一起，都比不上那條野狗。

　　“咳。”

　　玄微子有些僵硬的笑了笑。

　　他倒是能猜出東極帝君為何要請來這位娘娘，畢竟對方既想要插手此事，又不願意讓别的帝君分潤了功勞，思來想去，也唯有後土娘娘最合适了。

　　隻不過一想到自己等人現在打算瓜分的，乃是娘娘曾經一手輔佐創下的神朝，心底那種古怪的滋味便深了許多。

　　“既然兩位帝君都到了，那晚輩便給東須彌去信了。”

　　玄微子不願多留，徑直帶着一衆仙家朝着大殿外而去。

　　就在這時，東極帝君卻是淡然喚了一聲：“你且留一下。”

　　衆仙腳步微滞，面面相觑，最後才發現帝君喚住的乃是一個小輩。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沈儀緩緩轉過身子，看向了供台上的那位帝君。

　　靈虛子怔了一下，随即面露驚喜。

　　這是帝君打算出手相助，替那混賬小子增添幾分底蘊？

　　換做旁人行此等舉動，靈虛子自然是不悅的，畢竟現在誰對沈儀稍微好些，他都覺得對方想要争奪這個弟子，強搶靈虛一脈的香火。

　　而那混賬白眼狼養不熟的模樣，也讓靈虛子實在沒什麼信心。

　　他不希望沈儀出事，但也不願見對方太好……可若是換成帝君那就沒關系了，畢竟自己隻是個晚輩，帝君就算是看上了沈儀，顧及臉面，再怎麼也不會少了自己的好處。

　　玄微子思忖一瞬，随即揮袖帶走了群仙。

　　這種事情還是避着點人比較好，畢竟說出去也算是帝君插手兩教論法了，有損聲譽。

　　很快，擁擠的大殿便是空空蕩蕩起來。

　　然而事情跟衆仙想的并不一樣。

　　東極帝君平靜看着下方的沈儀：“群仙彙聚東洲，我仔細看來，發覺少了許多人，其中大多為能力不濟，故而傷亡者，但我那座下的行走應當不屬于此列。”

　　“關于啟賢為何不在這裡，你可有什麼思緒？”

　　面對一位帝君的注視，沈儀卻是神情不變，他搖了搖頭，幹脆道：“晚輩不清楚。”

　　聞言，東極帝君眸光動了動，良久後，他輕輕一笑，并沒有繼續追問下去：“本座上次的話，現在依然有效，帝君府的大門随時對你敞開。”

　　話音落下，這清瘦的身影徐徐消散在了供台上。

　　沈儀轉身欲要離開大殿。

　　就在這時，他身後卻是響起了一道溫柔的女聲。

　　“為什麼你分明在說謊，你也清楚他知道你在說謊，卻沒有絲毫心虛呢？”

　　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