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德一開始不叫阿德,他隻是被老K帶回來的孩子中的其中一個,名字都沒有,連個号都排不上。
老K選擇孩子是有标準的,要麼小小年紀就顯露出狠毒,要麼小小年紀就顯露出聰慧,他兩樣都不占。
他唯一的“優點”,大概就是在那些瘦弱不堪的孩子中顯得格外“雄壯”。
雄壯歸雄壯,那時候的他聽到點風聲都能吓得不得了,他這樣的孩子,連進入地下牢籠圍觀的機會都沒有。
像他這種不小心帶來的,沒用的孩子,腦子看起來還不怎麼靈光的孩子,是要被“處理”掉的。
阿德向來蠢笨,那次卻無比聰明的意識到,他們說的處理,不是讓他滾,而是讓他死。
那時候瞿白17歲,距離他送走遲夏已經過了一年,他的記憶還是一片空白。
他是他們這樣的孩子死亡的見證者t。
因為老K要讓他不斷見證這些孩子的死亡,見證他們彼此掠奪。
他要讓瞿白知道,在這個地方,人的生死不過是一念之間,而他,給了瞿白至高無上的榮耀,以及最大的限度的包容。
連日來的折磨,阿德連眼睛都睜不開了,但他還想在死前看看天是什麼顔色,人長什麼樣子,如果人有下輩子,他再也不要做人了。
他拼盡全力睜開眼睛的時候,看到了瞿白,他才十七歲,已經強大到讓阿德羨慕。
如果站在那裡的是他,該有多好啊。
他們的目光相對,不知道為什麼,阿德忽然笑了。
“留下他吧。”
瞿白剛做完記憶測試,身體還很虛弱,他咳嗽着:“我想要。”
有人笑起來,阿德聽到那個聲音,才知道老K也在。
“怎麼看上他了?”
老K問瞿白:“這孩子除了一身肉什麼也沒有,腦子也不靈光,你想要,我找個聰明的給你。”
“我就要他。”瞿白說:“太靈光的會算計,我想要個傻的。”
阿德昏昏沉沉中總覺得他這話不像誇自己,但他很快又聽到老K說:“也好,他看着唬人,腦子不好,隻要你對他好,他也就對你好,這樣的人最牢靠。”
他聽到老K又問:“這孩子叫什麼名字?”
沒人知道阿德叫什麼名字,還是瞿白先開口:“就叫阿德吧。”
一個稱呼而已,老K自然沒有異議,于是阿德從泥潭中被人拽出來,送到了瞿白跟前。
他叫了醫生給他治療,帶他鍛煉身體,教他在這個可怕的地方生存下去。
最重要的是,他告訴阿德,在這個地方,因為他是瞿白的人,所以不用害怕,如果有人打他,那他就打回去,一切都有他擔着。
但阿德沒什麼大的追求,跟在瞿白身邊是他覺得最好的日子。
他刻意地讓自己弱化那個地方的殘酷,不去招惹任何人。
瞿白喜歡他做的飯,那他好好學做菜,他想讓瞿白每天都吃到好吃的飯菜。
他每天都跟在瞿白身邊,看他隔兩天就要被人帶去做那該死的記憶檢測。
老K雖然那麼看重他,傷害他的時候依舊毫不手軟,甚至比其他人更甚,那時候阿德也想,他能怎麼保護瞿白呢?
他害怕瞿白哪一天會撐不下去。
但每一次,瞿白都告訴他:“沒關系,阿德,沒關系,我的終點不在這兒。”
後來沒多久,老K把瞿白送去了學校,雖然按照他的年齡,根本不應該去上那個年級。
那段時間阿德跟他住在外面,每天有人負責盯着他們。
阿德記得那一天,是瞿白進入那個學校的第三個月,瞿白放學後沒有如常回來,他很清楚,他是又被帶過去做記憶檢測了。
無論是他還是瞿白,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況,唯一不同的是,那天瞿白被送回來的時候特别虛弱,到晚上的時候已經高燒不退了。
阿德負責照顧他,半夜三點的時候,阿德昏昏欲睡,瞿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。
他手心滾燙,他緊緊抓着阿德的胳膊說:“阿德,我知道她是誰了。”
“誰?”
“太陽。”
阿德去看窗外,那天的天陰沉沉的,外面連一顆星星都沒有:“什麼太陽?”
“就是太陽。”
他燒的滾燙,臉上卻滿是笑意:“她沒辜負我,你知道嗎,她活的像太陽。”
阿德聽不懂,但他知道,這是他跟在瞿白身邊後,瞿白最最開心的一天。
瞿白掙紮着坐起來,他的掌心和胳膊上滿是做檢測時留下的傷口,皿蹭在床單上,也蹭在阿德衣服上,但瞿白意氣風發,他的目光明亮,他說:“阿德,我要回家。”
阿德以為他燒糊塗了:“你說了,咱們沒有家。”
“有的。”瞿白的指甲快要掐進他的肉裡:“阿德,咱們有家。”
阿德問他:“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?”
“給我時間,你給我一點時間。”
他病的那麼嚴重,卻那麼開心,開心到阿德心裡都有點雀躍。
“我幫你。”阿德說:“我們一起回家。”
瞿白笑,他點頭,伸出手去揉阿德的腦袋,他說:“阿德,你得幫我。”
那時候阿德怎麼也沒想到,這條回家的路,他們走了十多年。
那一晚過後,阿德的心思不再放在做飯上了。
他強迫自己進入那個殘酷的世界,強迫自己從瞿白的庇佑下站出去,他也有他想要保護的人,他也要像瞿白庇護他一樣去保護他。
再幾個月之後,瞿白沒再去那個學校上課,阿德知道,老K對他的又一輪考驗結束了。
再過了兩年,老K不知道得到了什麼消息,他忽然決定離開東州,他把瞿白留了下來,讓他負責東州的一切事宜。
得知消息的那一晚,他和瞿白高興的一晚沒睡着覺,他們就那麼坐在地上,看着窗外的天由黑變白。
但事實是,老K雖然離開了,但瞿白身邊的禁锢并沒有少,盯着他的人反而越來越多,尤其是對他的檢測,再加上池潇和程九的從中作梗,一開始的那兩年,瞿白沒睡過一個踏實覺。
阿德唯一欣慰的是,現在他的拳頭至少可以為瞿白出那麼一口氣。
再往後,老K回東州的次數越來越少,瞿白可施展的空間也越來越大,直到五年前,遲夏養父母的案子發生。
這些年池潇在老K身邊越來越說得上話,她擔着狐狸的代号,用着和遲夏相似的名字,一邊時不時地對瞿白灌輸着他們曾是一家人的謊言,一邊唆使着老K對他的記憶檢測越來越密集。
瞿白冷眼旁觀着她自導自演,遲夏養父母遇害的時候,瞿白檢測完正在休養,池潇正是鑽了這個空子。
這件事後,阿德意識到,這些年來,各種各樣的測試,實驗,瞿白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了。
他憎惡池潇,憎惡程九那樣的人,憎惡每一個倚靠着瞿白,卻總是想方設法傷害他的人,他開始明目張膽地表達對這些人的讨厭,不加思考地跟這些人對抗,尤其是老K回來的時候。
這也是瞿白的意思,他們需要讓老K意識到,東州這個地方,已經離不開瞿白了。
他們一邊這樣做,一邊又要想盡辦法地讓老K清楚,他們和他不得不站在同一條船上,他們沒有任何選擇,隻能互相依靠。
萬幸,他們做的很好,瞿白說,他也做的很好。
他問過瞿白:“先生,我們能成功嗎,我們還能回家嗎?”
“當然。”瞿白的回答永遠隻有這一個,他從來沒有動搖過他想要的結果是什麼。
“阿德。”從五年前開始,瞿白就說:“幫我找最好的醫生。”
他沒放棄回家的希望,也沒放棄自己的身體,這是阿德最欣慰的事。
知道遲夏回到東州的那一天,瞿白哪裡都沒去,他隻是把自己關在房裡一整天,到晚間的時候讓阿德做了一桌子菜。
他洗了澡,換了衣服,吃飯的時候還喝了酒。
“阿德。”那頓飯吃完的時候他說:“回家的日子到了。”
第二天,計劃開始。
他在酒吧準備了好多荔枝糖,想方設法去研究安眠湯的食材和做法,阿德覺得,他每天都很快樂,比過去的每一天都很快樂。
池潇找那幾個醉鬼去收拾遲夏的那次,他完全可以不出手。
但他說:“阿德,我想見見她。”
明知有風險,他還是去了,阿德沒有阻止他,他隻說:“我給你打掩護。”
這些年,老K,池潇,程九,這些人派來監視瞿白的人太多了,阿德已經處理的得心應手,他們想知道瞿白在這個地方的動向,那就先要過他阿德這一關。
那一晚,瞿白送出了他給遲夏的荔枝糖,他帶她去了酒吧,如願以償給她喝了安眠湯,一切美好的讓他恍惚。
但阿德知道,遲夏身邊那個叫駱尋的警察,從那一刻就懷疑上了瞿白。
阿德有時候也想不通,遲夏沒有恢複記憶的時候,對瞿白到底是天生的親近,還是她已經窺探出了蛛絲馬迹,為什麼那麼謹慎的人,會那麼輕易地就接受了瞿白的安眠湯?
很久後阿德才問遲夏這個問題,遲夏想了想才說:“我們第一次見面,去醫院處理傷口,他給我最喜歡吃的荔枝糖,我吃着那顆糖的時候,感覺得到他看我的目光。”
阿德問她:“什麼目光?”
“他找了我很久的目光。”
遲夏說:“我也在找一個人,他的目光和糖的味道讓我恍惚覺得,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。”
阿德想起瞿白做完測試的那一天,他帶着滿身的傷還想見她一面,他們躲在陰暗處看着遲夏慢悠悠地往後走,瞿白說遲夏是他的藥。
後來他又問:“阿德,你有想要為之護佑的人嗎?”
他當然有,他想護佑瞿白,想護佑瞿白珍視的一切,遲夏是瞿白的家,可是瞿白,也是阿德的家。
“等你回了家,我去哪裡呢?”和t瞿白在莊園裡種花的時候,阿德沒忍住問。
瞿白停下手裡的動作朝他看過來:“你怕我丢下你?”
阿德不想傷他的心,但還是老實地嗯了一聲。
“真是找了個傻的。”
瞿白就說了這麼一句話,在這之後,他去見遲夏的時候都會帶上阿德。
那次他們一起去看格桑,阿德其實有點難過,他們那麼高興,顯得那麼像一家人,他像個多餘的。
我果然是個傻的,他心裡想,很難過又不敢表現出來。
直到遲夏朝他招手:“阿德,你愣着幹嘛,過來呀。“
阿德受寵若驚。
遲夏拽着他去拍合照,又給他和瞿白拍照,她那麼熟稔地指使他們做動作,他在那一刻覺得,他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。
“還難過嗎?”瞿白擺着滑稽的動作問他:“還覺得你不是這家人嗎?”
阿德熱了眼睛,他心裡空蕩蕩的地方被填滿,仿佛有人小心托舉着他内心深處的脆弱和恐懼。
“不覺得了。”他在遲夏的指揮下笑:“是我傻。”
“你就是個傻的。”瞿白笑話他。
那天,遲夏拍了很多照片,瞿白很開心,阿德也開心。
遲夏把那些照片都傳給了他,每一張他都喜歡,他把他和瞿白的合照打印出來,放在距離心口最近的口袋。
決定計劃提前的那天,他們仨在别墅裡見面,心知肚明又無比默契。
過去這麼多年,阿德再也沒有比那天更開心的時候了。
他被遲夏逼着嘟嘴拍照的時候心想,再也沒有比家更好的地方了,要是他們以後過的都是這樣的生活該多好啊。
回去之後,貼近阿德心口的照片,換成了他們三個人的合照。
那張照片裡他嘟着嘴,遲夏笑的見牙不見眼,瞿白笑的臉都是紅的。
原來這就是家啊,他們一直追尋的,為之努力的,苦苦堅持着想要到達的終點,是這樣的啊。
他們等到了,十年堅持,他們還是走到了他們的家。
和瞿白進手術室的時候,阿德叫了遲夏過來。
“照片。”他說:“照片給我。”
遲夏問:“什麼照片?”
阿德說:“衣服裡。”
遲夏從他的衣服中找到了他們的合照,阿德偏了偏腦袋:“放這裡。”
“等你出來,我給你拍更多的,想拍多少拍多少。”
遲夏把那張照片放在了旁邊,阿德一側頭就能看到。
阿德和瞿白一同進了手術室,他一直盯着他們那張合照,直到麻藥發揮作用。
最後一刻,阿德心想:再睜開眼睛的時候,他們會面對一個新的世界,他們不用再籌謀,不用再擔憂,不用再在夜裡望着黑天睡不着。
一家子人,四季三餐,日升月落,賞花釣魚。
他們回家了,他們的新生活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