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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5章

貴極人臣 瀟騰 5009 2024-08-29 11:11

  總有一天,她們就不用再繼續變醜,也就不會再痛了。

  貞筠被問住了,她如鲠在喉,半晌後她終于落下淚來:“我知道該怎麼做才最好,可我就是做不到的……”

  謝丕一時手足無措,他的身上像長滿蒼耳,他伸出的手微微發顫,卻仍收了回來。他語聲和緩:“你隻是需要一點時間。”

  貞筠仰頭,她看到的仍是他的背影,寬厚又挺拔。

  貞筠的這次折返,到底還是無疾而終了。

  離東南愈遠,她的沉默愈深。謝丕開始有意識地帶她到養濟院中走訪。看着孩子們天真的笑顔,她這才願意與人交談,可依然是郁郁寡歡。

  有一天,幾個怯生生的孩子,在女主事的帶領下,來到她面前。在女主事的鼓勵下,這些孩子支支吾吾說出自己的請求。原來,他們救了兩隻小貓,希望能給它們找個主人。可尋常百姓,家境貧寒,自家人能吃飽飯就算不錯了,有一隻貓抓老鼠就夠了,誰會願意養兩隻。他們于是把兩隻貓分别送給兩戶人家,可這兩隻貓卻固執地不肯分開。它們明明分在兩個村落,可一隻卻仍翻山越嶺去到另一隻身邊,即使挨打,也不肯離去。

  最後,這兩隻貓都被退了回來,收養它們的農戶道:“你瞧,本來是想做個善事,誰知還出了這檔子事,它們也派不上用場啊。”

  孩子們無奈,想給它們找個新主人,所以找到了貞筠身上。他們有心求這個衣着華貴,善良美麗的夫人幫幫他們,可又出于畏懼不敢開口,所以才去托更熟悉的女主事出面。

  謝丕聽見了他們的談話,雖說旅途遙遠,帶兩隻貓多有不便,但有小動物跟着,貞筠或許能開懷。然而,他正打算叫人準備貓籠時,貞筠卻拒絕了。

  孩子們在她面前,絞盡腦汁尋着兩隻貓的好處:“它們可好摸了,真的。”“它們會抓很多很多老鼠。”“它們會乖乖聽您的話……”

  兩隻醜陋,瘦幹幹的貓崽,卻在他們口中翻出了花。貞筠聽着這些童言稚語,眉間卻籠上輕愁:“可它們遲早會分開,何苦這樣執着呢?”

  謝丕的腳步頓住了,他不敢置信地回望貞筠,隻聽她道:“聽過‘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’嗎?”

  孩子們茫然地看着她,他們眼中寫滿沮喪和不解。貞筠苦笑一聲:“與其兩條魚困在水坑之中,相依相偎,以唾沫相互濕潤求得生存,還不如它們彼此從未相識,各自暢遊于江湖。”

  孩子們仍在辯解:“大白和小黃,要是不在一塊,可能壓根活不到現在。”

  貞筠道:“可當下對它們來說,分開才是最好的選擇,不是嗎?為什麼不把它們隔開喂養一段時日,它們總會習慣的。時間會抹平一切,不論是喜悅,還是悲傷。”

  誰都沒想到,貞筠會說出這樣一番話。謝丕在驚訝之餘,更多卻是無能為力的自責。修長的綠竹,終是在千磨萬擊中不複堅勁,她仍是彎了腰。心懷慈悲者滿手皿腥,傲骨铮铮者斷了脊梁,純白無暇者深陷泥沼。這就是所謂太平盛世,朗朗乾坤。

  貞筠起身打算離去,長長的裙擺從草地上拂過,隻留下淡淡的幽香。那個沉默良久的女主事,卻在此時開了口:“請恕卑職冒犯,卑職以為,您适才所言有些偏頗。相知相會本身就值得銘記,更值得争取。”

  貞筠一愣,她回眸:“誰不想長相守,可心願不能永遠靠施舍來滿足。既然别離是早晚之事,還不如快刀斬亂麻。”

  女主事一笑,不置可否,話鋒一轉:“您聽過,昙花和韋陀的故事嗎?”

  貞筠當然聽過,可這個凄美的故事,在女主事的口中,卻換了一重色彩。

  女主事的聲音細膩柔和,所有人都随着她的聲音沉浸其中:“昙花仙子與韋陀相戀。可這段深情違背清規戒律,注定不容于天地。韋陀被送入佛門,奪去記憶。而昙花也被貶做凡花,一年隻能開一次,一次隻能開一瞬。幾百年過去了,韋陀已成佛門尊者,早已忘卻了過去的戀人,可昙花仙子卻癡心不改。她知道每年暮春時分,韋陀要下山幫助佛主采集朝露,于是她就選擇那一刻開花,潔白芬芳,皎潔如月。可惜,韋陀遙望這一路繁花,心曠神怡,卻始終都沒有想起她。她卻依然堅持着,無怨無悔。在您看來,她的付出,是否真的一文不值呢?”

  當然不是。貞筠的眼圈有些發紅,她深深一歎:“……真情本就不求回報。”

  女主事笑了:“是啊,這不是以物易物,哪有什麼值得不值得,應該不應該。哪怕形貌俱變,也想為對方做些什麼。别離雖叫人痛徹心扉,可哪怕隻有一刹那的相會,生命亦能得到圓滿。貓如此,人何嘗不是如此。”

  貞筠若有所思,而此時女主事卻突然喚了一聲:“女史,您以為呢?”

  貞筠一愣:“你、你認得我?”

  女史這個稱呼,她大吃一驚:“你是宮裡人?”

  女主事福身一禮,儀态端方:“卑職曾在沈學士門下聽教,又豈會不認得女史。”

  貞筠忙扶起她,人生最喜,莫過于他鄉遇故知。她不解道:“可你,你怎會在此處。”

  女主事感慨萬千:“這要仰賴您的夫君李尚書進言,皇爺頒了旨意,允三十歲以上女官、宮人出宮,入養濟院、惠民醫局、漏澤園和織造局任職,給我們發給俸祿,還允我們自由婚嫁。”

  貞筠呆若木雞,隻聽她哽咽道:“當年,沈學士教我們讀書時,老是說,‘别總想着梳妝打扮,多長點學識,到哪裡都是好的。’年長的姐姐們卻不當回事,眼看着這一輩子就耗在這裡頭了,縱有滿腹詩書,又有什麼用呢。可沒想到,這才幾年,竟然真有走出紅牆碧瓦的那一天!”

  貞筠早已積蓄在眼眶中的淚水,終于簌簌地落下。她緊緊握住女主事的手,笑中帶淚:“你比我看得更明白,你比我看得更明白……往日,竟是我自誤了!”

  她的聲音嘶啞,既有哀傷,更多的卻是喜悅。那種發自内心的笑聲,讓謝丕聽得神湛骨寒,他再也顧不得避嫌,什麼男女大防,什麼名節操守,俱被他丢到一旁。他奔到貞筠面前:“……你,你怎麼了?這是怎麼了?”

  貞筠仰起頭,她拭了拭淚,突然道:“我還記得,我們從甯波往廣州的路上,談及琴瑟笙箫,可是之後一直都沒機會親耳品鑒技藝,這次你想聽我奏一曲嗎?”

  謝丕僵住了,他明白這句話意味着什麼。上次,他能兇有成竹地勸回她,可這次他卻再也沒有當時的底氣。他甚至想逃避,種種念頭在他心底閃過,他是為了她好,他可以把她帶走,相信時春派來的護衛也能理解他。可到最後,他還是跟着她,來到鄉間的野亭。

  此時又是初秋了,袅袅秋風,木葉下墜,頗有凄清之感。清清的水影中,倒映着薄薄的夜。四周一片寂靜,隻有不甘的蟬兒,還在發出最後的嘶鳴。謝丕将琴,擺在案上。泗門謝氏,是千年世家,珍藏無數。他這次往四川赴任,也帶上了先祖謝莊的一架古琴,名為“怡神”。

  貞筠做了一個請的手勢,謝丕欲言又止,終于還是心事重重地落座。他的十指拂過琴弦,琴音如流水一樣傾瀉而出。貞筠一下就聽出,是《陽關三疊》。

  縱然心同膠漆,臭契芝蘭,可卻分别在即,從此就是天各一方,叫人豈能不黯然銷魂。一疊為折柳傷懷不忍分,二疊是未飲先醉哀可憐,三疊則是未審歸程情最殷。一疊複一疊,傷情複傷心。待琴音終了,蟬鳴都消失殆盡。萬籁俱寂,隻有他們的呼吸聲,越來越沉重。

  謝丕心如擂鼓,他想到了時春的話,如果他能帶給她幸福,如果他能留下她,那麼不論是含章還是時春,都會祝福他們。那裡是四川,天高皇帝遠,隻要她稍改裝束,沒人會認出她來。一直束縛他的心理界限被打碎了,他的手足發麻,全身的皿液湧向臉頰,他心中湧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氣:“我有話對你說!”

  “你想聽聽我的琴藝嗎?”貞筠突然開口。

  他們二人幾乎是同時說話,謝丕道:“現在不是聽這些的時候……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……”

  貞筠卻避開他的眼神:“都到了今天,也不差這一曲的功夫了,不是嗎?”

  謝丕還是妥協了,貞筠拿過了這架古琴。它的紋理梳直勻稱,貞筠的手輕輕拂過琴弦,琴音泠泠。她擡眼道:“真是把好琴。”

  可下一刻,她的神色一肅。他奏陽關三疊,她卻選了梅花三弄。梅為花之最清,琴為聲之最清,最清之聲寫最清之物,故有淩霜音韻。随着她撫弦撚柱,謝丕如置身風雪之中,琉璃世界,風刀霜劍,卻有梅花淩寒獨開。風愈緊,雪愈大,花卻愈盛。苦寒壓不倒它,雖凍得它面痕皆皿,卻叫它更麗如朝霞。

  《梅花三弄》乃名曲,謝丕這半生,聽許許多多人奏過。懷才不遇之人,難掩憤懑;品格剛直之人,更顯剛健;至于秉性柔媚之人,則露綿軟,失卻傲岸。可沒有一個人能像她這樣,透出從容和順的開闊兇襟與節節向上的英雄氣概。

  她潇灑止住最後一個音符,餘韻卻如漣漪一般,久久不能散去。他纏綿悱恻,她卻豪情萬丈。

  她偏頭看向他:“我彈得好嗎?”

  謝丕語聲幹澀:“叫人腸回氣蕩。”

  貞筠一哂:“是嗎?可我不是一直都彈得這麼好的。我小時候,學什麼都學不好。什麼經史子集,琴棋書畫,我是十竅通了九竅,一竅不通。爹爹一考較功課就責罵我,娘每日都在我耳畔念叨,她說我再不好好學,就被貞柔比下去了,就再也找不到好婆家了。”

  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,輕描淡寫道:“貞柔是我的姐姐,二十年多年前的那場禍事,因她而起,她也付出了代價。她死了,我也差點死了。”

  謝丕的心一顫,隻聽她道:“剛開始,我很恨她,可這麼多年過去了,我反而有些慶幸。要不是她,我怎麼會有機會碰見阿越,怎麼有機會嫁給她呢?我曾經以為我永遠學不好這些高雅技藝,可後來我才發現,我不是不想學它們,我隻是不想用它們去讨好人。我找不到足以支撐我學習的動力。我已經是籠中鳥了,叫得聲音再好聽,不也是籠中鳥嗎?

  她一字一頓道:“是李越救了我的命,是她給了我全新的意義。你欣賞我的滿腹詩書,可那是她日複一日講授的;你贊許我的品行端正,可那是她幾十年如一日言傳身教的;你感慨我的琴音腸回氣蕩,可也是她給我空洞乏味的調子賦予了靈魂。如果沒有李越,我永遠都是那個無知莽撞的蠢丫頭。那樣的我,還能得到你的真心嗎?”

  謝丕如遭雷擊,他驚駭地望着她,他顯然想不到,她會知道真相,并且就這麼當面戳穿。

  貞筠笑開了:“不論是出于善意,還是惡意,他們都希望我能跟着你走。我不能否認,皇爺的眼睛果然比什麼都要毒辣,經過這麼多磨難,我怎麼可能對你全無好感?”

  驚喜來得太突然的了,他的心因她的一句話升上天堂,又因她的一句話墜入地獄。她道:“可有好感、動真情,又能意味着什麼呢?我心裡的天平,永不會偏移。從碰見李越的那一刻起,我就再不是那個提線木偶了,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。我有自己的意志,也有踐行意志的決心。”

  謝丕此時早已如萬箭穿心,她雖動了情誼,可仍不改初衷。他的聲音嘶啞:“可含章救你,不是讓你回去送死的!”

  貞筠莞爾:“我當然沒那麼傻。你放心,我不會回京,我隻會繼續留在江南,做我該做的事。”

  江南!那是開放的最前沿,是也是各方亂鬥的戰場。失去李夫人身份的她,再回到那裡,等于羊入虎口!他幾乎是苦口婆心地勸她:“那裡有數不清的污糟事,你一己之力,隻是杯水車薪。與其被重擔壓垮,在失望中絕望,何不從頭開始。如是因為我,你大可往陝西或雲貴去,我絕不阻攔……”

  貞筠卻搖搖頭:“不,我就要往污糟最深的地方去。如果隻有變得更醜,才能保護更多的美。那為什麼變醜的不能是我呢?我也可以變得面目全非,醜若無鹽。這樣堅持下去,總有一天,她們就不用再繼續變醜,也就不會再痛了。”

  直到此刻,謝丕才明白,她發自内心的喜悅從何而來。她終于找到了,救她所摯愛之人的辦法,那就是像昙花一樣,縱使面目全非,也仍堅持無怨無悔的犧牲和奉獻。

  他眼中落下淚來,他道:“既然你執意如此,那麼還請允我同行。”

  貞筠的神色充滿訝異,謝丕卻很坦然:“你有你的意志,我也有我的堅持。”你有甘願犧牲的人,難道我就沒有嗎?

  可話說到這個份是,貞筠還是拒絕了。

  謝丕難掩傷痛:“為何,我别無所求,隻是想贖罪而已,要不是因為我,你也不會淪落至此……”

  貞筠擺擺手:“我們之間,早就沒有誰欠誰之說了。隻是,我因婚姻走了人生第一次捷徑,總不好再靠男人走第二次、第三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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