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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2章

貴極人臣 瀟騰 4478 2024-08-29 11:11

  我是誰,您不是早心中有數了嗎?

  時春是被硬生生凍醒的,她艱難地睜開眼,發現正對着她的帳篷處,不知何時被人開了一個大口子。寒風如洪水一樣,從這個口子中前仆後繼地湧入。時春的臉色發青,打起了寒顫。她叫道:“阿越,阿越?丹巴增措?!”

  喇嘛丹巴增措就在帳外不遠處,卻不敢靠近,因為嘎魯的親信烏日夫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。烏日夫喝道:“快說,那個漢人,是不是允諾将你帶回漢地去?!”

  “木秀于林,風必摧之;堆出于岸,流必湍之,行高于人,衆必非之。”這樣的事,無論在哪裡都是一樣。月池在嘎魯那裡的特殊待遇,落在他人的眼中,便成了嫉恨報複的理由。之前,就有人去嘎魯那裡誣告月池,現下更有人直接趁月池不在,對時春下手。

  丹巴增措吓得瑟瑟發抖,這樣的事,他怎麼敢認,一旦認下來,是有十個頭都不夠砍。

  烏日夫見狀道:“不說話是吧。你以為老子不知道,要是他沒給你好處,你會對他們那麼盡心?!”

  丹巴增措搖頭如撥浪鼓:“是諾顔的吩咐,小僧才……”

  烏日夫斥道:“放屁,還想騙你老子。你們這些喇嘛,來這裡的目的,我不是不知道,不就是在藏地混不下去了,才在這裡來找功績嗎?”

  丹巴增措忍着疼道:“小僧是來感化善信……”

  一語未盡,又被狠狠打了一下。烏日夫用腳踩着他的臉:“還善信呢,你來這兒這麼久,諾顔有一點兒信你嗎!要不是看你懂點狗屁醫術,早就把你宰了。你這個瞎了眼的狗東西,隻知道讨好漢人,這裡是鞑靼的地盤,你知道嗎!”

  丹巴增措心中既屈辱又害怕,他就這麼折磨了一個多時辰,才被放起來。烏日夫等人還給他理了理衣裳,擦了擦臉。他們嘿嘿笑道:“還不趕快去看你的病人,别說兄弟沒提醒你,人要是死了,你可就完了。”

  丹巴增措打了個寒顫,他忍着疼,一溜煙地小跑出去了。

  月池此刻正在嘎魯的帳中。她拿着炭棒在羊皮上揮毫潑墨。她的書法師承李東陽,又在牆上懸腕,下苦工練過,所以即便是用炭筆寫,她的楷書也是一樣端正秀麗,筆勢齊整。

  嘎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手,他也抓過諸多漢人,可沒有一個人,能寫得這麼好看,寫得和那個人一樣好……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,在羊皮上描摹,問道:“這是什麼字。”

  月池故意道:“這是漢人的漢。”

  嘎魯渾身一僵,而頃斜睨着她道:“……你是真不明白,還是裝糊塗?”

  他一揮手,羊皮就被丢在了地上。他硬梆梆道:“換一個!”

  月池失笑:“諾顔今日是能回避這個字,可卻不能把自己身上屬于漢人的那半皿都放幹呐。”

  月池在這部落中一兩個月,已然能夠斷定,嘎魯的生父一定是鞑靼中的大貴族。否則,以他的皿統,怎麼能在這裡獨領一個部落,還不受外人轄制。這樣的一個人,如果能成功策反或利用……不比她在草原上瞎撞要好得多。她之所以願意滞留在這裡,剛開始是為了時春的身體,現下還添了一個他。

  嘎魯面露不耐之色,他咬牙道:“這不是你該說的話!”

  月池笑道:“真要這麼算的話,這也不是您該學的東西。”

  嘎魯被堵得一窒,月池繼續道:“您應當記得‘空餘羝羊節,嗸嗸訴之誰。’蘇武被困匈奴十九年,成日與羝羊為伴,卻仍不改初心,不肯屈服,終于有了回漢之日。而‘嗸嗸’之語出自《詩經》,原句是‘鴻雁于飛,哀鳴嗸嗸。’鴻雁為何哀鳴,還不是因北雁想要南歸。我記得您的尊名嘎魯……”

  她一語未盡,就被嘎魯毫不客氣地打斷。他喝道:“夠了!你的膽子,真是越來越大了。”

  月池道:“我們畢竟是同族,眼看您如此眷戀親人,我也于心不忍,畢竟我也飽嘗骨肉分離之苦。眼看親人離去的痛苦,真是比死還難受。”

  嘎魯故作詫異道:“怎麼,你這種大小姐,也會有這種煩惱?”

  月池苦笑道:“您也是貴族出身,難道不知,越是我們這種人家,越容易出這樣的事。我的父親本可以襲爵,卻被他同父同母的親弟弟誣告,以緻于在獄中病死。我的二叔或是因良心不安,不久後也死了。爵位落到了我的堂叔手中,我和哥哥從小備受欺淩,如不是有姑祖母瑞和郡主庇佑,早就一命嗚呼了。我努力替哥哥去争爵位,其實不是為了什麼榮華富貴,畢竟我遲早是要嫁人的,郭家富貴與否,和我一個外嫁女有什麼幹系。我隻是想告慰爹的在天之靈罷了。”

  嘎魯的目光閃爍,一時不語。月池試探道:“我看您收留了丹巴增措,您也信佛嗎?”

  嘎魯這才如夢初醒,他譏诮道:“誰會信那種鬼話。留他,不過是留個大夫。”

  月池心裡咯噔一下,她猜錯了:“這麼說,您是不信佛主了?”

  嘎魯又目露警惕之色,他始終不願意和她多談。月池隻能換一種策略,她歎道:“我卻是信的,我曾經夢到過爹。他說,希望我能堂堂正正地回家……”

  嘎魯的瞳孔微縮,他的拳頭攥緊,卻沒有發怒,而是道:“我救你的命,是為了讓你替我辦事,而不是讓你在這裡叨叨的。”

  月池情知今日已然到頭了,她忙見好就收:“好吧,既然諾顔不想學,我們換一個字就是了。”

  她又寫了一個“羊”字。嘎魯拿着炭筆,這才不情不願地跟着寫。隻是,他的手雖粗大,卻是極為笨拙,寫得始終歪歪扭扭。月池指點了他幾次,仍舊不對勁。當年朱厚照學字,也沒這麼費勁過。她正想上前手把手教他時,忽見賀希格匆匆忙忙地奔進來,她滿面驚惶:“諾顔,不好了,那個漢人,又發病了。”

  月池隻覺腦子嗡得一聲,拔腿就奔了出去。早上還面色紅潤的時春,此刻正氣弱遊絲地躺在床上,人事不省。月池暴怒:“這是怎麼回事,為何會這樣!”

  丹巴增措在一旁支支吾吾,不敢言語。烏日夫見狀道:“說話啊,喇嘛,這個小兄弟,不一直都是你在照顧嗎?”

  丹巴增措愕然擡起頭,目露驚惶之色,他忙道:“諾顔,不關小僧的事。不關小僧的事啊,是、是、是……”

  他在烏日夫等人的虎視眈眈,聲音越來越弱,最終歸于寂靜。烏日夫見狀越發得意,他對嘎魯道:“諾顔,必須好好揍一頓喇嘛,才能叫他以後不偷懶。”

  丹巴增措已然開始發抖,他死死拉住月池:“别,不是我,真不是我啊。”

  月池的目光四掃,冷得像刀,她問道:“諾顔,您覺得呢?”

  嘎魯沒有看她,而是目視前方道:“拖下去。”

  丹巴增措的哭喊聲在帳篷外回蕩,而月池的心徹底跌入了谷底。她的目力所及,衆人先是一縮,接着又惡狠狠地瞪回來。月池垂眸道:“諾顔,還請手下留情,我的兄弟,還得人照顧呢。您也不想喇嘛死,是吧?”

  她與嘎魯四目相對間,似有無數暗流湧動。嘎魯揚長而去,不久後丹巴增措被拖了回來。烏日夫等人還湊到月池面前來道:“喲,這可凍壞了吧。兄弟,最近你就少出去了,還是得把人看好呀。”

  月池嘴角緩緩上揚:“當然,多謝幾位的提醒。”

  待人都走了後,她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時春和床下哀叫連連的丹巴增措,長長吐出一口氣。這是嘎魯給她的一次教訓,他明顯知道,時春之病絕不是丹巴增措所為,可他卻仍然順着底下人的意思,将鍋甩給無辜的喇嘛。這明面上是在打喇嘛,可實際卻是在打她的臉。她緩緩合上眼,還是操之過急了,她拉住時春的冰涼的手,她又害了她,她的莽撞之舉,又害了她一次。

  丹巴增措的哀叫聲像幽靈一般在她耳邊回蕩。她突然厲聲道:“别叫了,快來替她看看!”

  丹巴增措的喊聲一窒,他道:“還來,這,我真是不敢了。”

  月池嗤笑一聲:“你隻怕他們,難道就不怕我嗎,我問你,你是大智法王班丹劄釋的第幾代弟子?”

  丹巴增措一愣,他問道:“你怎麼……你到底是什麼人。”能通詩文,能作圖畫,現下居然連他們黃教中人都知道。這到底哪裡冒出來的。

  月池的回答一如過去:“我不是告訴過你,我是能讓你得償所願之人。你們藏傳佛門之中,派系鬥争激烈,一些修持有道的高僧,卻依然逃不脫名相束縛。你們有的人去讨好西藏的帕竹政權,有的則稍慢一步,如修建莊嚴寺的大法師鎖南剳失,便選擇來讨好我們大明。至于那些既然擠不進西藏,又攀不上大明的僧侶,我還以為他們隻能認命了事,卻沒想到,居然還有大師這樣的,來敲鞑靼人的木鐘。可這苦寒之地,怎麼能及得上中原的錦繡呢?”

  丹巴增措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。他不由憶起自己的身世。他是黃教僧侶,黃教自宗喀巴大師時發展至今,在佛學教學上已成體系。新剃度的紮巴,要經十三級的學習,方能成為一名格西。同時,身邊還會有兩名師父嚴格教導。他曆經千辛萬苦,才從寺中修業完成,本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名受人尊崇的高僧,誰知,現實的境況,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。藏傳佛教中,除了他們格魯派,還有甯瑪、噶當、薩迎、噶舉等諸多教派。僧侶如此之多,可地方卻隻有西藏一塊,僧多粥少,信仰如何夠分。并且,确如此女所說,格魯派内部也鬥争激烈,他一個小小的格西,根本排不上号。

  他的諸多師兄弟,都選擇去讨好大僧侶,來分一口殘羹冷炙,可他卻不甘心,他自诩熟讀經義,能言善辯,精通藏語、漢語,應當有一番大作為,憑什麼要一直屈居人下,受人白眼。在他又一次被前輩欺辱後,他選擇離開西藏,來到明地。他聽說漢人皇帝喜好佛事,所以打算來漢地謀一個出路。結果,他到了大明才發現,這裡擋在他面前的障礙,比在西藏還多。皇帝深居宮闱,他連面都見不到。而那些地方官吏,都是一顆富貴心,兩隻體面眼。沒有足夠的賄賂,别說是引薦給天子了,他甚至連府衙的大門都跨不進去。

  丹巴增措因此備受排斥,他的盤纏漸漸用盡,有心去找百姓要些布施,可外來的喇嘛,不比本地的僧人,誰肯用他。他萬般無奈,來到了宣府,機緣巧合下,竟進了鞑靼。他先是憑借醫術為嘎魯所收容,接着又在這個鞑靼領主的駐地中,碰到了月池。他一見這個女子飲食的樣子,就知道絕不會是尋常人家出身。有些氣度和儀态,不是一日兩日就能養成的。後來,他又見月池能為嘎魯所重用,更加笃定她的身份高貴。

  聽到月池如此說,他呲牙咧嘴地爬起來:“我知道姑娘你來曆不凡,可我們這個樣子,又回不了大明去啊。”

  月池道:“誰說不能,朝廷總會派人來贖我,而這些鞑靼人又怎會和糧食物資過不去。隻要你能治好她,我就會帶你回去。”

  丹巴增心中狂喜,可面上仍是支支吾吾。月池忽然笑開:“大師遠道而來,應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,一心隻為雄心壯志,怎麼如今機會擺在眼前,反倒畏縮起來。好,你不治我也不為難你,你現下就可以出去,隻是這在西藏落魄和在鞑靼落魄,有差别嗎?”

  丹巴增措做糾結态,半晌方道:“小僧自然不想在此蹉跎,隻是,姑娘你畢竟身陷囹圄,朝廷……”

  月池這才明白,他是拐着彎來打聽她手裡的籌碼呢。她道:“我對天發誓,不僅會帶你回去,還會請姑祖母為你請封。我的姑祖母,正是瑞和郡主,洪武爺的外孫女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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