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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9章

貴極人臣 瀟騰 6005 2024-08-29 11:11

  因為,我亦有自己的私心。

  李斯與韓非同是荀子的弟子,卻關系不睦。韓非入秦時,李斯因擔心他威脅自己的地位,所以在秦王面前進讒言,将他毒殺在獄中。即便有蘇秦張儀的辯才,也無法改變一個人内心最根本的堅持。既然沒辦法獲取他的支持,就隻能将他趕出權力的中心。

  闵珪一直處于焦慮之中,在皇上按兵不動,同僚極力擺爛的情況下,他想法辦那麼多人,實在是太過勉強。可如若就此收手,又怎麼對得起烏紗頭頂的青天。他眯着眼,翻閱着眼前厚厚的一疊卷宗,細密端正的小楷,卻在他眼中如墨團一般暈開。孫兒闵如潤見狀一一替他念誦。

  孩童的聲音清朗溫潤,可他所讀出的内容卻如石頭一般,墜在闵珪的心上。恐怕連謝丕、康海等想出以民間冤案施加輿論壓力的人,都沒想到,這所有的壓力,所有良心的譴責,最後竟都落在闵珪身上。誰叫他身居高位,又德高望重呢?他既掌一國刑訟,應該繼續查案,為民伸冤。

  哪怕有人身攜利刃在家宅旁窺視,哪怕家中有人不幸中毒而亡,他都應該堅持下去,否則就是失職,就是膽怯,就是将前生的清名毀于一旦。這對一個将清名看得比性命還重,将職責看得比什麼都高的大員來說,無異于千斤巨石,兜頭壓下。

  于是,在聽罷卷宗之後,他選擇繼續請旨。孫子乖巧地替他磨墨,他則顫顫巍巍地鋪開宣紙。這本該是祖孫和樂之景,可惜這副情景,卻被自己的兒子打斷。闵純心急火燎地入門,一見桌上寫到一半的奏疏就是淚如雨下。他跪在地上,半晌方凄聲道:“爹!您真要拿全家的性命填進去嗎!”

  人人都欽佩仰慕英雄,可又有誰真知做英雄家人的苦楚。闵珪與戴珊是多年同僚兼好友,戴珊之孫出了那樣的事情,他們曾多次上門幫忙勸慰。戴夫人幾乎哭瞎雙眼,三個可憐的孩子疼得日夜哀叫。那樣的場景,闵純幾乎一閉眼就能回想起來。那時,他心中就隐隐有了噩兆,如若父親再這樣下去,遲早有一日,他們也會步上戴家的後塵。

  為此,他和其他兄弟,不止一次勸父親以年事已高之由,歸隐故裡。闵珪的确動搖數次,特别是當戴珊辭官之後,他真正跟着寫一封辭呈。當權力淩駕于法上,當公正在權術面前一文不值時,這個刑部尚書做着又有什麼意思。

  可到最後,那封辭官的奏本,還沒有寫完就被燒毀。皇上的多次信任回護,同僚的苦苦堅持,無一不是挽留,不是挂累。

  在宣府一案後,在糞坑被徹底炸開後,闵珪固然痛心惡心,可在看到那一個個惡人落馬後,他卻更多是覺暢快。他掌刑名多年,侍奉過三代先帝,彈劾的權貴,懇求徹查的冤案多不勝數,可卻從未真正做到,将大明律化作利刃,架在惡徒的脖頸上,叫他們受到懲罰。可那一次,他卻在當今身上看到了希望。這一次,徹底絕了他辭官回鄉的念頭。

  就為了這希望,他強撐着病體,一次又一次地堅持下來,直到今日。面對兒子的哀求,他絲毫不為所動,隻是問了一句:“你把聖賢書,都讀到哪兒去了?”

  闵純聽到這樣的指責,卻覺有些可笑。他眼看闵珪要再次将奏疏放進袖中,終于忍不住頂撞父親:“聖賢書能讓您這奏疏上寫得東西變幻為真嗎?聖賢書能叫外頭圍着準備暗殺您的人全部退去嗎?聖賢書能叫誠叔活過來嗎?!”

  孩子們口中的誠叔,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。闵珪動作一頓,他迄今還記得第一次見闵誠的樣子。那時家鄉烏程發了洪水,鄉民隻能靠鬻兒賣女來活命,而還有許多失去父母的孩童隻能活活餓死。他的母親憐憫這些窮苦人,不僅設置粥鋪來救人,還收留了一些孤兒。全家死絕的闵誠就是在那時來到他們家中,給他做了書童。聽人說,闵誠和他爺爺一起抱着浮木飄在水面上,等人把他們撈起來時,那個老者身上都散發着屍臭,闵誠卻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。

  明明全家都死光了,自己瘦得皮包骨,可闵誠卻從來不哭。他天天都笑着,努力地讨好全家人,哄着全家人。他隻吃很少很少的飯,卻搶着去做活,累到暈倒醒來後,還吓得面色煞白。闵珪迄今還記得,他蜷成一團的樣子,他不住地朝母親磕頭,哆哆嗦嗦地求饒:“太太,我沒病,我沒病!我隻是眯了一會兒,我能幹活的,我能幹活的!求您别把我攆出去!”

  他們全家為此既憐憫又無奈,好不容易勸他安心了下來。随着他在家中留得日子越長,他才變得不那麼拘謹,隻是幹活還是依然勤勉。他像一個小大人一樣,無微不至地照料自己。而闵珪第一次見到他哭,是在他到家第一年除夕。他獨自端着碗,縮在角落裡,大滴大滴的眼淚,掉進面湯中,又被他一口一口喝掉,一點兒都沒剩下。面對這樣深切的哀恸,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,可到了個時候,誰還會忍心一言不發呢。

  闵珪迄今還記得,自己當時幹癟的勸慰,他那時太年輕了,年輕得不知天高地厚,即便在這樣的時候,都要不忘炫耀自己的能耐。他對闵誠道:“你在我們家,一定能足食豐衣。你的親故雖回不來了,可我日後必能金榜題名,直上青雲,待我為官之後,一定澤被百姓,那時天下就不會有你這樣的可憐人了。”

  或許連闵誠自個兒都不記得這番話了,可他卻一直記得,他的确金榜題名,直上青雲,官居二品,位高權重。可這天下,仍不少可憐人。就跟了他幾十年的闵誠,也是因為吃下他所賜的補湯,一命嗚呼。多高明的伎倆,将一點點雷公藤粉混在他的補湯中。如不是他那日心煩意亂不思飲食,如不是闵誠正好來探他,這時倒下的就該是他了。

  八十七歲的闵誠就是在這個書房,他剛剛還在說自己的孫子娶親的趣事,可下一刻就頭暈目眩,肚子發疼,在地上不住打滾,嚎叫掙紮。

  闵珪明白,孩子們是被吓着了。可他是一家之主,是一國的大司寇,要是連他都害怕了,皇上該怎麼辦,那些年輕人、窮苦人,又該怎麼辦?他不能害怕。

  八十八歲的闵珪又一次站了起來,他要穿上官服,再一次去宮門求見。兒子闵純已是涕泗橫流。孫兒闵如潤早已因父親和爺爺的争吵而不知所措。

  月池進門時,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。這才是她出宮後的第三日。闵珪見到她,十分震驚。而月池卻對他的舉動,毫不意外。她在勸說無果後,并不覺得有多沮喪,而是對他道:“您既然執意要去,我也不攔您,隻求您在去之前,跟我去見一個人。”

  蘇州阊門外有一惡少,名叫張文學。他家論關系,是刑部侍郎張鸾的同宗,年年也多有孝敬。仰仗着這個族伯,張文學在蘇州尋釁鬧事、欺男霸女,無惡不作。弘治十七年的盂蘭盆會,張文學和一衆惡少在元妙觀外湊熱鬧,對過往婦女評頭品足,逮住機會就想調戲,就是在這時,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貌美如花的顧氏。

  顧氏察覺到了這登徒子的視線,不由狠狠剜了他一眼。可在這張文學看來,這卻是顧氏對他有意的表現。他絲毫不在意顧氏還帶着孩子,腆着臉湊了上前。誰知,他剛碰着顧氏的手,就挨了她一記耳光。

  張文學橫行肆意這麼多年,如今卻挨了這一下,面子上如何過得去,當即和顧氏厮打起來。顧氏隻是尋常婦人,怎麼打得過皿氣方剛的小夥子,眼看就要不敵。就在這時,她身邊帶着的那個五歲的小女孩,便撲上來抱住張文學的腿,張口就咬。

  張文學正打到了氣頭上,一時吃痛,一巴掌就将小女孩打倒在地。即便如此,他還不解氣,竟上前重重踢了幾腳。五歲的女孩,哪裡受的住這樣的折磨,當即口吐鮮皿死了。

  顧氏見狀,嚎啕大哭。周圍的人也撲上前來,将張文學拿住送官查辦。張文學在衆目睽睽之下殺人,人證物證俱在,按理說是闆上釘釘的死刑。可架不住張文學有刑部侍郎這門遠親啊。張文學之父就扯着張鸾的虎皮,對顧氏的娘家和夫家威逼利誘,終于迫使兩家松口,串通供詞,竟然稱這個小女孩是在路上,被張文學家的驢踢死的。

  牲畜踢死人,不是主人故意為之,依照《大明律》:“凡無故于街市、鎮店馳驟車馬,因而傷人者,減凡鬥傷一等;緻死者,杖一百、流三千裡。”張文學因此免于死刑。他爹又給縣官送了厚利,最後連闆子也是走了過場,過了這麼些年又回蘇州來繼續享福。

  顧氏眼見害死女兒的兇手,這般逍遙法外,早就恨得咬牙切齒。所以,在知曉能夠上京來告時,果斷逼着丈夫李四遞了狀紙。然而,随着在京中耽擱的時日越久,這對夫妻越發忐忑。

  在張鸾遣人來勸說後,丈夫李四再次動搖了。在破舊的客棧裡,他對顧氏道:“我想來想去,還是覺得不成,那麼大的官老爺,咱們這無權無勢的怎麼告?”

  顧氏雙眼發紅:“可那幾個老爺說了,他們會幫我們做主的!”

  李四往地上啐了一口:“我說你這個婆娘不曉事,他們就拿咱們家的事當個棒槌。能錘下那誰最好,錘不下去也是咱們誣告。死得也是我們,你知道嗎!”

  顧氏怔怔地看着他,問道:“你這是什麼意思?你這是什麼意思?!”

  李四有些害怕,他短暫地避開妻子的目光,随即又正視她道:“我是覺得,大丫的事,要不還是算了……”

  這麼多年的夫妻,顧氏如何會不了解自己的丈夫。他此時的神色,就和他當年與張家和解時一樣。她忍不住笑出聲,這麼多年良心折磨,她一閉眼就夢見小女兒鮮皿淋漓的身影,讓她早就不複當年的青春美貌。她道:“他們又給了你什麼?又給了你多少金銀财寶,讓你又願意再賣一次大丫?!”

  李四嘟嘟囔囔道:“别說得那麼難聽……”

  顧氏已是歇斯底裡:“你敢做,還怕我說嗎?”

  她這般打鬧不休,李四聽得心煩意亂,漸漸沒了耐心。他罵道:“行了!沒完沒了。你以為,老子不知道你們顧家的用心。無非是聽說,張文學殺的是咱們家大丫是幼女,按律要把張家的一半财産都賠給我們。他們動了心了,這才撺掇你來鬧。不都是為了錢嗎,你這麼哭哭啼啼地幹什麼!”

  顧氏如遭雷擊,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。李四焦躁地在屋裡來回踱步,他的聲氣又軟了下來:“我知道,你心疼大丫。那也是我的閨女,我能不疼嗎?可你,你總得為我們家考慮考慮。我就是個殺豬的,你這麼多年連個蛋也沒下……萬一我們死在這兒,老李家就要絕後了。張文學那個狗東西做了那麼多孽,天一定會收他的。咱們沒必要冒這種險……”

  他起身拿回一匣一匣的珠寶,遞到顧氏面前:“你看,隻要咱們松口,這些都是咱們的了。還有十幾張地契……這加起來,比張文學全家的錢都多啊!”

  顧氏一震,她的重點完全偏移:“他們肯給這麼多,就說明他們害怕了,那些老爺沒有騙我們,隻要我們堅持告,一定能給大丫讨回公道!”

  李四說的口幹舌燥,顧氏卻還是一意孤行。他終于忍不住說了實話:“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!這是給咱們改供詞的錢。”

  顧氏一愣:“改什麼供詞?”

  李四苦口婆心道:“你想啊,當年是我們親自簽字畫押,說是張文學家的驢踢死的大丫,現在咱們又改供詞。這不是告訴所有人,是咱們狼心狗肺,連閨女的命都肯賣嗎?當年審案的時候,我們不說實話,如今又來告狀,這總得找個理由吧。張老爺要我們,在刑堂上挨了闆子之後,再招供說是刑部尚書闵珪為了排除異己,這才把我們搜羅來……”

  顧氏看着自己的丈夫,就像看着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:“闵尚書一直在我們奔走,他還給我們送了銀錢,讓我們在京安心等候!”

  李四呸道:“你别被這些小恩小惠騙了,他也沒安好心,這些當官的,心早就爛透了,怎麼可能誠心為咱們老百姓伸冤。他還不是想借我們,弄下去姓張的。反正他們都是狗咬狗,那當然是誰給的多,我幫誰說話了。”【1】

  後續的争吵厮打,隔壁房間的兩人已然聽不下去了。闵純撲通一聲又跪在地上,他抱着闵珪的膝蓋,淚流滿面,輕聲叫着:“爹,爹,您别這樣,您别這樣……”

  闵珪仿佛凝固成了一具石像,他直愣愣地望着角落,一言不發。

  月池就這麼靜靜坐在一旁,她聽到顧氏在丈夫休妻的威脅下,終于決定妥協,打算聽丈夫話,給女兒做一場盛大的法事,告慰她的在天之靈。隔壁的哭聲和此地的哭聲交織在了一處。她看到,闵珪的眼角滾落渾濁的淚水。她想,她是真正将這位老先生的心,徹底打碎了。試問一個心碎之人,又如何能戰鬥下去呢?他會在兒子的勸慰下,順理成章地辭官回鄉。失去了這個阻礙,她的計劃能推行得更為順暢。

  然而,讓她萬萬沒想的是,在長久的沉默後,闵珪艱難地轉過頭,他看向月池:“含章,多謝。隻可惜,你的好意。老夫隻能……辜負了。”

  月池一怔,闵純卻先她一步爆發:“爹,那些黑心爛肺的人,是什麼樣的,您都親耳聽到了。就這樣,您還要去上奏?!”

  闵珪扯了扯嘴角,他隻說了一個字:“是。”

  闵純已然渾身發抖,他看着自己敬仰的父親,就像看着一個瘋子:“那我們呢?我們你都不顧了嗎?那些惡民,他們就活該去死……全家死光都是他們自己活該……你卻還要為這些人,賠上自己,賠上我們……你病了,你一定是病了!”

  闵珪搖搖頭,他摸着兒子的頭:“兒啊,不是爹病了,而你的心智還不夠堅定。”

  他緩緩道:“唯奉三尺之律,以繩四海之人。【2】你們沒聽過嗎?誰犯了法,就要依法論處。皇親如此、官員如此、庶民更當如此。奉法、執法,是老夫的責任,如因外力擾亂心緒,就将責任抛到一旁,那老夫和這對愚夫婦,又有何分别呢?”

  月池一震,這就是闵珪,這就是視法至上,為了維護法理不惜一切的闵珪。她道:“哪怕最後,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,您也不後悔嗎?”

  闵珪微微一笑:“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無道,以身殉道。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。【3】我當在道前而死。”

  月池一時難言,半晌方道:“可我卻不忍心,看您如此。”

  闵珪道:“我已經是八十八歲的人了,這或許是我最好的死法。含章,你比我的兒孫都要出衆,當體貼為師之心呐。”

  月池失笑,她搖了搖頭:“抱歉,我體貼不了。因為,我亦有自己的私心。”

  她道:“打暈他。”

  闵珪一愣,他根本還來不及反應,跟随他們的護衛就突然出手,力度恰好地将他擊昏。闵純被這突然起來的變故吓了一跳,他驚疑不定地看向月池。月池道:“我稍後會給你送來安神劑的藥方,你記得多給闵尚書服用,等你們回鄉之後,再停藥。”

  闵純眼前一亮,他連連點頭:“多謝,多謝,我回去之後,就代父親上奏告老還鄉!”

  闵家父子在護衛的護持下遠去了。月池拿起茶壺,為自己倒了一盞冷茶,慢慢咽了下去。不知過去了多久,直到雙腿發麻時,她才起身,一時頭暈目眩。而就在此刻,一隻手穩穩扶在她的腰間,另一隻則托着她的手臂。她被他籠罩在懷中,一低頭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迦南香氣,看到了他拇指上的藍寶石戒指。

  她頭也不回,幽幽一歎:“你終于來了。”

  身後之人一窒,道:“朕又來了,你又得意了?”

  月池一默,她道:“我很想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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