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相回朝,帶着巡田禦史遲不歸的棺椁,直上金龍殿。
以免沖撞龍體,那副一看就用了最劣等的木材的棺椁被停在大殿之外,還蓋了一層縫有鎮壓邪祟的經文的長布。
滿朝文武,無一人敢看向那棺椁,皆目不斜視。
一向萬人之上,榮威與共的田首輔,卸去了官帽,筆直地跪在大殿中央,一臉沉重。
皇帝身邊的大太監,先從内室而出,低垂眼眸,隻看腳尖,一甩拂塵,大喊了一句,“上朝——”
随着一道明黃的身影步步走向金龍之座,堂下的大臣齊刷刷地跪在地上,高呼萬歲。
皇帝走得很慢,每一步看着都十分穩健,爾後落座,掃了一眼堂下的臣子們,最後眼神落在了跪在中央,以額貼地的田首輔。
擡了擡手,“諸位愛卿,平身吧。”
大臣們依次起身,隻有田首輔還跪在地上,連頭都沒有擡起一分。
“田相為何還不起身?”皇帝仿佛一無所知般,關切相問。
田首輔越發誠惶誠恐,悲痛交加開口告罪,“臣有罪,無顔面聖。”
朝堂之上,對田首輔請罪之言各有所思。
太子一黨隔岸觀火,二皇子一黨因二皇子的示意,将田相視為一派,自是滿心關切。
趙國公為首的中立派,對田首輔多年狐假虎威的行徑,也算有所了解,此時冷顔以對,心有不齒。
其中,當屬兩人,情緒最為激烈。
其一是四皇子姜詢,遲不歸的好友,長袖之下,緊握手牌,拼盡力氣才克制住自己,不外露殺心。
還有容束,遲不歸的嶽丈,額頭的汗從看見那棺椁後就沒幹過。
此前,他覺得遲不歸和自己一般,雖是寒門出身,但有學問品行好眼界高,才願意将嫡女嫁給他。
未料短短幾個月,好女婿就變成了被民怨緻死的貪官污吏,甚至還丢了性命,他悔得腸子都青了。
若遲不歸當真定罪,那雖死也難辭其咎,他這個嶽丈,無論如何都會惹得一身騷,心中叫苦不疊,将遲不歸咒罵了萬遍,憂心這近在眼前的戶部尚書之位,會不會變成煮熟的鴨子飛走。
皇帝喉結滾動,重重咳嗽了幾聲,他身旁的大太監立刻上前替他撫平氣息,又奉上熱茶。
皇帝擺擺手,推開茶盞,看着田首輔,笑了笑,問了第二句,“田相何罪之有?”
隻見田首輔略起身,雙手并指舉于額前,顫聲自責,“陛下命臣攜副使遲不歸南下巡田,本為民生計,卻受副使偷梁換柱,暗中勾結,迫害百姓,怨聲載道。”
“雖遲副使已亡于民怨,罪有應得,但臣也有失察之罪,愧對陛下信任。請陛下責罰。”
說完,又是重重一磕,額頭肉眼可見青紫起來。
“失察之罪……”皇帝呢喃了一句,既未認此言,也未否定,而是先讓人将田首輔扶了起來。
“田相年紀也不小了,如此長跪,怕不利身子。給田相賜座,今日便坐着上朝吧。”
皇帝令下,立刻有太監搬來凳子,放在田首輔身後。
田首輔心中一沉,覺察到一絲危意,并不想落座,卻撞上了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神。
“田相為何還不落座?可是嫌這凳子不夠舒适?”
君所賜,臣萬死不敢辭,田相一咬牙,還是坐了下去,仿佛那不是一個軟凳,而是老虎凳一般。
此後,皇帝直接點名,讓别的大臣如常上奏,再不提南巡和遲不歸一個字。
茲事體大,南巡緻使百姓怨聲載道,這是傷國本之舉,平日再牙尖嘴利的禦史,此時也不敢觸這黴頭。
朝堂上,當真将那門檻外的棺椁視若無物,談起了别的政事,如此直到下朝。
“老四,可有什麼要說的?”
皇帝順着,先點了太子和二皇子,最後又點了姜詢。
太子參政已久,回禀公事有條不紊,信手拈來。二皇子如今依舊未得授職,所答隻能限于自己近日所學所感,不敢言及其他。
姜詢則依舊授職禮部,被皇帝點名後,沉穩地上前一步,“萬壽節在即,除北域外,其餘諸國使臣已呈信報備入京事宜,禮部已做好接待使臣的萬全準備,以彰我澧朝大國之威。”
言畢垂首,隻字未提遲不歸之事。
皇帝不易察覺地笑了一聲,隻說了一個好字,心底卻對姜詢的反應很是滿意,覺得他有了長進,不再率性而為。
“若無他事,散了吧。”
皇帝說完結束之語,可不管滿朝文武如何做想,起身便先行離開。
禦前侍衛上前問詢田首輔,“田相,這棺椁如何處置,還望田相明示。”
如何處置,他還想知道如何處置呢!
田相看都不想看那棺椁一眼,但也不能任由它就這樣擺在宮中,有些疲倦地揮了揮手,“勞你多找幾個人,幫我擡出宮去,我會派人接應。”
散了朝,二皇子大步流星地走到田首輔面前,親自伸手去攙扶田首輔起身。
“田相一路辛苦,我已備下酒席,替田相接風洗塵,還望田相賞臉。”
田首輔擺了擺手,卻順着二皇子的力道站了起來,“二殿下折煞老臣了。老臣有辱使命,實在愧不敢當。”
“田相何必自責?父皇明顯未怪罪田相,此事不過是那副使不知好歹。”二皇子看來,田首輔依舊深得帝心,适才的賜座就是很好的證明。
“父皇總是倚重田相的。”
田首輔面上隻是無奈一笑,心中卻不敢苟同。
皇帝不問罪,并非認為他無罪,還有一種可能,是不滿意他所謂的失察之罪。
這才是田首輔心中所憂,若皇帝認為,巡田之錯不盡在已經死了的遲不歸身上,那他這個首輔之位,可就不穩當了。
田首輔到底繞不過二皇子的盛情相邀,随他一道出了宮。
剛上馬車,還未離開宮門,便被趕來的大太監喚住。
“田相留步。”
田首輔和二皇子聞聲,對視一眼,一起下了馬車。
“有勞公公,不知何事?”
大太監笑着向二皇子先行一禮,再笑着回答田首輔的話,“陛下有情,宮中設下了家宴,等田相入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