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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

漢侯 瀟騰 5419 2024-08-29 11:20

  魏尚的奏疏抵達隔日,朝議之後,景帝召丞相周亞夫、大将軍窦嬰等重臣入宣室。殿門關閉近兩個時辰,期間僅有宦者送上熱湯蒸餅,旁人一概不許打擾,連館陶長公主都被擋在門外。

  待殿門開啟,宮内諸人見到罕見一景,盛傳不和的丞相周亞夫和禦史大夫劉舍前後腳走出,都是面帶笑容,哪裡有半點不和的影子。大将軍窦嬰更是一改平日嚴肅,同劉舍把臂說笑。

  宮人宦者不提,殿前護衛都是面面相觑,不明白今天吹的是什麼風。

  館陶長公主沒見到景帝,轉道去長樂宮,沒待片刻就被窦太後打發走。

  自從在陳嬌的婚事上和太後意見相左,劉嫖極少能見到窦太後笑臉,滿心的郁悶,憋了一肚子火,硬是無處排解。

  此前堂邑侯卧病,陳嬌回府,一改在太後面前的乖巧,性子愈發驕橫,事事同她作對。劉嫖打又打不得,罵了也沒用,到頭來隻能繼續窩火。

  離開長樂宮後,劉嫖正要登上車架,騎僮上報,椒房殿宦者請見。

  “不見,打發走,回府!”劉嫖事事不順,不認為自己有過,隻恨王娡出的馊主意,對椒房殿來人一概沒好臉。

  宮門前的一幕很快被報至景帝面前。

  “阿姊這脾氣。”景帝搖搖頭,倒也不怎麼在意,處理完政務,直接擺駕長樂宮,将邊郡之事告知窦太後。

  聽到景帝的話,窦太後面露喜意,道:“阿啟所言确實?”

  “奏疏中詳述演武,并有練兵之法。”景帝道。

  經曆過最初的激動,窦太後漸漸冷靜下來,詢問景帝組建十萬強軍需多久,庫中錢貨可足。若是廣發青壯,是否會耽誤農耕。

  “需着人前往北地馬場,計戰馬之數;發鑄造器具的工匠,制騎兵的甲胄。如錢貨不足,可從長樂宮取。”窦太後一項項數下來,雖有些雜亂,卻是實打實的在幫景帝查缺補漏。

  漢朝沒有女子不參政的規矩。

  漢太後可自稱“朕”,從呂後、薄太後再到窦太後,無論後世褒貶如何,都不能否認她們的政治智慧。

  知曉有剿滅匈奴騎兵的戰法,窦太後甚至願意拿出長樂宮儲存的絹帛和黃金,助景帝打造強軍。這也是母子倆存在争執,卻始終沒有太過疏遠的緣由之一。

  可惜王娡不明白這一點。

  她仿效窦太後的形,卻沒有學到她的裡。以親情為籌碼,越是想要挽回劉徹,越是會行差踏錯,反而将親子推得更遠。

  現如今,太子疏遠椒房殿已經不是秘密,連程姬都在嘲笑王娡。不過嘲笑之餘,也曉得過猶不及,平日裡找茬都會收斂一些,避免給自己的兒子惹禍。

  終究是親生母子,疏遠歸疏遠,外人做得過分,太子未必會坐視。如今動不得程姬,他日登上皇位,未必不會對她的兒子下手。

  程姬的性子像栗姬,唯一強過後者的,就是她會考慮後果。

  在被窦太後警告,又得身邊忠仆勸誡之後,程姬開始有意收斂自己的行為。隔三差五請見窦太後,希望能在家人子中選出幾個,賜給已經就封的三個兒子。

  宮中賜家人子,目的不僅僅是賞賜美人而已。從呂後身邊走出的窦太後比誰都清楚這一點。

  故而,商議完強軍之事,窦太後話鋒一轉,言程姬請賜家人子,并重提臨江王的婚事。

  “我觀武強侯家女郎甚好。”窦太後道。

  “阿母,此事還需再看。”

  “天子不願臨江王娶妻?”窦太後聲音微冷,連稱呼都變了。

  “阿母,我不是此意。”

  “那是何意?”窦太後聲音冷厲,“我聞朝中有人告發臨江王,一月之中就有三次,都是些微末小事!天子不斥這些小人,任其肆意攻讦臨江王,是作何打算?”

  “阿母,此乃律法。”

  “律法?休要和我提律法!”窦太後突然冷笑,“當年你殺吳王世子,你父可用律法處置于你?”

  景帝臉色微變。

  “阿啟,我知你是為太子着想,但你要記住,臨江王同為你子!為太子削其權,除其國,乃至發配邊郡都可,絕不可動其性命!”說到這裡,窦太後放緩語氣,“一旦開了這個頭,後代仿效,漢室将會如何,阿啟可曾想過?”

  景帝沉聲應諾,隻是仍沒答應以武強侯家女郎為臨江王妃。

  窦太後沒有堅持,也沒有再提其他人選,待景帝離開長樂宮,立即召來少府,命其取日前擇選的傅親女郎名單。

  “将最優幾人錄名,帶來長樂宮教幾日。明歲開年,兩人賜臨江王,餘者分賜魯王、江都王和膠西王。”

  “諾!”

  少府不明白為何要從傅親女子中選,這與先時定下的章程截然不同。但太後既然下令,斷無旁人質疑的餘地。當即捧着名冊退下,親自前往永巷,将擇定的家人子選出,另外進行安置。

  雲梅是第二個被喚名,依吩咐帶上包袱,同另外幾名女郎一起被帶往長樂宮。

  少女們都是忐忑不安,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會是什麼。

  少府自然看出她們的心思,等少女們安頓下來之後,笑道:“太後下旨,明歲開年,賜家人子入諸侯王府。”

  諸侯王府?

  乍聽此訊,少女們愣在當場,半晌無法做出反應。

  少府也不計較,命宮人照管好她們,好生加以教導,即轉身往太後處回禀。

  “長者請留步!”雲梅最先反應過來,顧不得砰砰亂跳的心,壓抑住不斷湧出的狂喜,努力回憶在永巷學到的規矩,正身向少府行禮。

  得到雲梅提醒,少女們陸續上前行禮,面上帶着潮紅,眼底都有喜意。

  少府着重打量了雲梅幾眼,受下幾人的禮,這才轉身離開。

  等到房門合攏,少女們互相看看,想要笑,出聲卻是哽咽。實在壓抑不住,幹脆彼此擁在一處,捂着嘴,将頭埋入同伴的頸間,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。

  入諸侯王府,或許也将蹉跎半生,但至少留在漢境,隻要活着,終能有和家人相見的一日。

  哭過之後,少女們似乎都被抽幹力氣,暫時抛開禮儀,或是背靠背、或是彼此依偎,坐在地上,許久沒有再出聲。

  雲梅獨自靠在榻邊,取下發上的銀钗,摩挲着钗身上的花紋,想到擇選時發生的一切,略微有些出神。

  “阿梅,這钗是家人給你的?”一名少女轉過頭,好奇道。

  “不是。”雲梅擡起頭,微笑道,“是擇選當日,同村寨的女郎所贈。”

  “旁人所贈?”少女更加好奇。

  “對。”回憶起當日,雲梅笑意更盛,“女郎告訴我,日子是人過的,路是人走的,就算沒有路,用刀砍也要砍出來!不管去哪裡都要活着,更要活得好。”

  聽完這番話,少女們終于明白,為何雲梅将銀钗看得如此珍貴,時時刻刻不離身。

  “女郎還說,趙郎君許諾,早晚有一日馬踏草原,屠滅匈奴!”

  “邊郡郎君哪個無此志向?”一名少女皺了皺鼻子。

  “趙郎君不同。”雲梅搖頭。

  “哪裡不同?”

  不等雲梅回答,另一個面容嬌豔的少女轉過身,說道:“我記得阿梅出身雲中,你言的趙郎君可是沙陵趙氏子?”

  “确是。”雲梅颔首。

  “沙陵趙氏子?”

  有少女聽過趙嘉的名頭,也有的沒聽過。沒聽過的占多數,都是面帶疑惑的看向雲梅。

  “馴牛之法即趙郎君所獻。”

  提到馴牛之法,少女們多少都了解一些。由此展開話題,聽雲梅講述趙氏畜場、新的耕種方式和新犁,不由得越聽越入神,偶爾還會發出一兩聲驚歎。

  “我弟在畜場附近牧羊,同那裡的童子一處玩耍。孫媪看到他們,常會每人分兩個包子,還有夾肉的蒸餅。我弟回家說後,阿翁覺得過意不去,到林中打了黃羊送去,結果同被留飯。回家同阿母說,被阿母一頓數落。”

  雲梅說得有趣,少女們不時輕笑出聲。

  “原本我練習騎射,是想到畜場中做工。”雲梅歎息一聲。

  父母要為她覓得良人,甯肯交錢糧也不願她早嫁。少女也早早做了打算,怎知一場擇選,将計劃全部打亂。

  少女們的笑聲漸漸停住。

  良久,一個圓臉的少女道:“别歎氣,咱們不用再去草原,都該高興才是。縱然去諸侯王府,遠離家人,隻要活着,終能有相見的一日。”

  “對!隻要王爺王妃寬仁,未必不許我等見家人。”

  少女們彼此安慰,氣氛很快又好了起來。繼雲梅之後,各自叙說家鄉風景,言及裡聚間的種種,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住。

  她們這才發現,平日裡不關注的小事,回憶起來竟是格外清晰。甚者,連蘆花雞每日下幾枚蛋都記得清清楚楚。

  “沒想到我還記得!”有少女一拊掌,驚聲道。

  少女們先是一愣,聽過解釋之後,當場笑不可抑制,仿如花枝亂顫,黃莺初啼,凝成刹那美景。

  為保萬全,魏尚的奏疏并未示于朝中,僅有入宣室的重臣知曉。

  不過,随着朝廷大批鑄造甲胄馬具,快騎連續數日出長安奔赴邊郡,宗室官員或多或少都聽到些風聲,依各種線索進行推斷,隻要不是腦袋轉不過彎,很快就能串聯成線,猜得八九不離十。

  真正被蒙在鼓裡的,隻有滞留長安的匈奴使臣。

  斷定天子正練強兵,并已有了進展,談判官員放開手腳,一邊怼得蘭稽七竅生煙,一邊絹帛美食送上,引得使團衆人樂不思蜀,恨不能就此住在長安。

  和親的章程一直拖着,蘭稽再是腦袋塞棉花也能察覺不對。

  終于,在又一次談崩之後,蘭稽确信漢人沒有誠意,不過是在拖延時日,當盡快動身啟程,請單于發兵南下,打到漢朝的邊郡,長安不松口也得松口!

  為讓衆人動身,蘭大當戶大發神威,再次刀砍随員。

  這次不是砍傷就罷,而是當場砍死兩人。衆人這才明白,蘭稽不是說笑,再敢拖着不走,他真會殺入。

  裨小王心懷鬼胎,第一個站出來支持蘭稽,更“忠心”建言,若是漢人不肯放行,憑他們未必能殺出去,不如假意答應漢人的章程,出長安後就快馬加鞭,以防事情有變。

  蘭稽毫不懷疑,拍着裨小王的肩背,大贊他忠心有謀略:“回到草原,見到右賢王,我為你請功!”

  裨小王滿臉激動,用手捶着兇口,向蘭稽大表忠誠。等背過身去,離開蘭稽視線,同幾名匈奴官員交換視線,雙眼放出兇光,滿面俱是猙獰。

  草原上,趙嘉一行抵達拓跋部的駐地,婉拒拓跋诘入營地的邀請,選在距羌人一裡外紮營。

  在營地建起之後,領隊分出一部分護衛巡邏警戒,帶領餘下掀開蒙布、解開繩索,将車上的貨物卸下部分,展示在羌人眼前。

  商隊攜帶的鹽和糧食裝不滿兩車,但在草原價貴,加上絹帛,傾拓跋部全力也未必能吃下。

  開價的是烏桓商人,鹽糧的價格不是翻番,而是十幾倍的上漲。趙嘉以為自己聽錯,不想對面的羌人半點不覺得被坑,反而表示這價很合理。

  “郎君莫要覺得奇怪,早年間鹽價更高。有蠻部在草原深處,常年不見商隊,隻能從其他部落手中市鹽,價格還要高上數倍。”

  最重要的是,從商隊手裡換鹽,不用擔心裡面摻一半的沙子,更不用擔心生意剛剛做完,轉身就被對方拔刀子捅死,連牛羊帶換來的貨物一起搶走。

  匈奴本部對别部這麼幹,别部對蠻部這麼幹,蠻部活不下去反殺,别部忍不下去對本部拔刀,就是又一輪部落仇殺。

  一代代的世仇結下來,想同心協力拱衛單于大帳?

  做夢去吧。

  趙嘉聽得目瞪口呆。

  他終于明白,能将草原統一,讓匈奴各部如臂指使的冒頓有多麼強悍。

  不過子孫不肖,冒頓之後的單于一代不如一代,反倒是漢室連出數代明君。雖說伊稚斜也是個強人,可惜他遇到了漢武帝,想重現匈奴榮光純屬笑話。

  此消彼長,注定漢軍将匈奴各部鏟飛,挨個按到地上摩擦。

  商隊駐紮在拓跋部附近,臨近的羌部陸續得到消息。知曉這支漢人商隊有鹽和糧食,都趕着牛羊前來交易。

  和羌人不對付的部落,如高車和氐部,再氣也隻能瞪眼看着。

  這片草場屬于羌人,彼此又有世仇,見面九成要開打。帶的人不夠,隻能給對方送菜;将部落勇士全帶來,天曉得會不會有别部背後捅刀。

  對于高車人和氐人的怨念,趙嘉暫時無從得知,他正讓烏桓商人代為翻譯,同前來市貨的羌人闡明交易規則,并且言明,他願意用絹交換漢人奴隸。

  “郎君,這麼做不行。”烏桓商人對趙嘉搖頭。

  “不行?”趙嘉皺眉。

  “郎君交給我,我來同他們說。按照草原的規矩辦,不需另外付出絹帛。”

  趙嘉半信半疑,但烏桓商人言之鑿鑿,拍着兇脯保證,又有領隊給他使眼色,終歸點了點頭。

  “郎君心急了。”虎伯走到趙嘉身邊,低聲道。

  趙嘉捏了捏眉心。

  他是關心則亂。

  就在昨日,他看到幾個漢人孩童被拉出羊圈,身上挂着羊尾,被羌人當成練習箭術的靶子。當時他就有種沖動,滅掉這支羌部,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。

  最後是領隊攔住他,指了指陸續到來的羌人部落,趙嘉才咬牙沒有動手。

  “我知道這事是我莽撞,虎伯放心,不會了。”

  現在不會,不代表永遠不會。

  趙嘉擡起頭,望向燃起篝火的羌人營地,聽着風中傳來的笑聲,想到被關在羊圈中的婦人和孩童,眼底盡是殺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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