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7章
“按封子繡的算法,最遲今年六月,仲白應該或多或少能傳來一點消息了。至遲到今年九月,仲白也該有肯定的行蹤了,”蕙娘亦不瞞着楊七娘,坦然相告道,“文娘和葭娘我預備這個月就給送到廣州去,在廣州會有人把他們接到新大陸。有你暗中照拂,應該是不會出太大問題的。你們家的三柔如何,要跟着一起走麼?”
楊七娘唇邊勾勒出了一點笑意,低聲道,“她過去做什麼?那是魯王的地盤,她過去容易,要回來隻怕就難了吧。她不比你們家葭娘,還有個小姨帶着,孤身一人去到新大陸做什麼?成王敗寇,一家人要活在一塊,就是要死,也死在一塊。”
若能把歪哥、乖哥送走,蕙娘簡直連一個孩子都不想留在身邊,但楊七娘說得也有道理,她畢竟不像是自己還有個焦勳。她也未有勉強,隻是繼續往下分析道,“這種事,肯定是趕早不趕遲的,等到幾方面都起了疑心再動手,即使成事也是處處被動。眼下西北圍解,之後半年正是陸續回防、換防的時候,軍隊調動十分頻繁,不論是桂家還是你們許家,手裡的兵都能抽出來使用。我看,即使是準備倉促,應該也在這半年之内必須要有所行動了,這時候,兵貴神速。”
見楊七娘不言不語意似默可,蕙娘又道,“不妨告訴你,鸾台會的老巢,就在朝鮮境内,從白山過去一水之隔……嘿,這些事我不說,你也能查到,你無需擔心我虛言相欺,之後若要私下調查掌握把柄,也是随你的意……别的事都不多說了,既然是在朝鮮境内,事情要好辦得多。若能由許家、桂家一起出兵,不管三七二十一,蒙面上岸直奔鳳樓谷,打個措手不及,是有很大可能将其一網打盡,趕盡殺絕的。”
她瞅了楊七娘一眼,唇邊挂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,“當然,在我來看,最好是别留一個活口,可你們卻未必做如此想……這些勾心鬥角的事,我們可以日後再說了。現在先把大盤計劃定下來要緊。權族昔年曾有過一次大的損失,數千兵馬全軍覆沒,現在雖然又囤積了一批火器,但戰力的損失卻是難以短時間内恢複的。蒙面過去,速戰速決,朝鮮方面已經禁海多年了,說不定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就走了。我們再假傳聖旨暗中敲打一番,令其老實守密,鸾台會的根本,自然也就灰飛煙滅了。之後在白山方面的首尾,我這裡自然有人收拾,你們就不必冒風險踏上東北的土地了。”
在朝鮮境内胡作非為是一回事,率領一支不該出現在東北的大秦軍隊橫行霸道又是另一回事了。楊七娘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,問道,“那鸾台會四個分部呢,你預備如何處置?祥雲部倒罷了,反正也不知你們的底細,斷絕聯系也就是了。瑞氣部、香霧部和清輝部,還有南邊分号的權世仁,都是能激起風雨的組織,難道就這樣任其慌亂下去?”
“權族出事以後,鸾台會必定陣腳大亂。”蕙娘眼中閃過一陣殺氣,“各部之間勢必互相猜疑,屆時,我會請權世仁主持召開大會,我親身赴會以示誠意,到時候,由你方出面,在廣州附近,還不是由得你一手遮天?”
她幹淨利落地往下一劈,做了個手勢。楊七娘絲毫也不意外,颔首道,“這些動靜,原本是瞞不過人的,但現在皇帝精力越發短缺,很多事上都依賴表哥的判斷,你又可借着我的關系,來遮蓋其中的動靜了,是麼?”
蕙娘微笑道,“好容易把你給拉過來了,總要人盡其用嘛,你說是不是?”
楊七娘呵呵地笑了幾聲,也說,“話雖如此,但你算盤也打得太精了點吧。再說,這個計劃畢竟是你倉促間醞釀出來的,其中行險之處頗多,有些事你想得太理想了,若是一個行差踏錯,結果沒那麼完美,就有被皇帝注意到、猜疑起來的可能。你想,抛開白山那邊不說,你這計劃到了最後,單是國内就要清洗掉多少人?這些人命,不可能悄無聲息就這麼沒的。肯定要往上報,就是廣州的事被捂住了也沒有太多的作用,皇帝一經過問,表哥也不能不把廣州的動靜報上去的……為了扳倒牛家,我們準備了多久?你要做的事,可比扳倒牛家還要更聳動了。”
她雖然指出了蕙娘計劃中的纰漏,但語氣和緩、态度平穩,蕙娘也未動情緒,她欣然道,“不然,我為什麼要拉你幫手?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嘛,你的腦子我還是很信得過的,有什麼指教,但說便是。”
“這些風險,我可以擔。”楊七娘首先淡然地道,“欺上不瞞下,欺瞞上峰的事其實誰沒有做過,許家在這件事上要承擔的風險并不大。但我估計你若倒台,肯定會把我們牽扯出來,是以在這件事上你也可以相信,我确實是真心實意在為你着想。我猜,你在事成後打的主意是捧六皇子上位,免得新皇日後來翻舊帳……等到六皇子即位以後,權家位高權重,屆時要發展蒸汽船,還不是你的一句話?這條思路,也不能說有錯……但卻走得太慢了點,你就沒想過,把這幾件事合在一塊做嗎?”
以蕙娘的城府,亦不禁悚然動容,她仿佛頭回認識楊七娘一般,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這個清秀的少婦。
――沒想到,楊七娘的思路,幾乎是和鸾台會……不,是比鸾台會還要瘋狂!
然而,這話又誠然不假,這個計劃,本來是她和權仲白一起策劃的,因權仲白能精确地掌握皇帝的身體情況,他們便能在最混亂的時間内發動人手,以此掩人耳目,之後新皇登基一切塵埃落定之後,權家人若非已經遠揚海外,便是已經高枕無憂,把六皇子捧上了皇位。現在少了權仲白,她倉促間也拿不出什麼更高妙的計劃,自己的力量又尚且沒有豐滿,隻能脅迫許家參與進來,然而,因權仲白的失蹤而露出的破綻,卻是無法彌補。楊七娘指出的辦法,也不失為一條明路。雖然如此一來,兩人要部署的線又多了一條,但總比幹掉鸾台會以後又為皇帝揪出來幹掉,徹底為他人做嫁衣裳來得強。
“你有什麼辦法能掌控皇帝的生死?”蕙娘都沒提排在六皇子前頭的幾個皇子。隻要楊七娘能說服楊甯妃,将三皇子從皇位之争中隔離開來,或者說是幹脆由她出手把三皇子給幹掉,不用任何人發話,楊甯妃都會阻止皇五子登位,至于皇四子,本來就是個孱弱的病秧子,沒有一天離得開藥罐,要在他的藥罐子裡動點手腳,并不是什麼難事。唯一的問題,隻是皇帝居住的長安宮防衛森嚴,想要毒殺他,卻并沒有那麼簡單。
楊七娘幽幽地歎了口氣,她忽然間流露出了一點真實的情緒。
“我曾告訴過你,任何人都有底線,但任何人的底線,也都有一個價錢,”她的語氣,似乎雲淡風輕外又還有一絲淡淡的怅惘。“這一次,你用來買下這底線的價錢,高得我無法拒絕……”
也就是說,在許家合家人的生死跟前,楊七娘可以稱得上是毫無底線了。
蕙娘望着她,心中忽然浮現了幾許同情――正因為她曾是個毫無底線的人物,今時今日,她才能明白楊七娘被迫放棄底線的痛楚。
物傷其類,想要在這局遊戲裡繼續玩下去,她也好,楊七娘也罷,被迫付出的東西,終究隻會越來越多。
“利用封子繡給皇帝下毒……亦不失為不錯的選擇。”她亦沒有逼迫楊七娘把那句話說出來的意思,直接繼續往下讨論。“但你有幾成把握能說服封子繡?”
“半成都沒有。”楊七娘沒好氣地說,見蕙娘瞠目望着她,便又反問道,“在我提出毒殺皇帝之前,你又有幾成把握,能把原來的計劃順下來?”
蕙娘亦不能不承認,“估計也就是不到半成吧……”
兩人對視一眼,忽地都苦笑了起來:背水一戰、放手一搏,勝算實在是小得可憐,然而,即使是這小得可憐的勝算,也值得她們去奮力地搏一搏了。去搏這一搏,至少還有勝的希望,若束手待斃,等待蕙娘的,将隻有緩慢而痛苦的死亡。
卻是楊七娘率先收拾了情緒,若無其事地道,“說回桂家,你和他們攤過牌沒有?前幾天三姐和我遇上了,我們說了幾句,她像是還在煩惱福壽的事呢。”
“還沒開口。”蕙娘道,“桂家和我們家關系又複雜一點,他們也受鸾台會的鉗制。我們之前私下就有過接觸,我還沒想好該和他們怎麼說。”
“我勸你是實話實說。”楊七娘道,“你可以和我一起南下廣東,到廣東去找桂含沁親自說。别看他什麼都聽他太太的,桂家的大事,還得是他來做主。桂含沁此人,千伶百俐,你瞞着他是瞞不住的,與其雙方互相猜疑浪費心機,倒不如把話說穿了,齊心合力,度過這個難關。”
至于桂元帥等人,因遠在西北,根本沒有直接掌握水師,已被兩人跳過不提。
蕙娘本也是猶豫着瞞不過桂含沁這一點,她會和楊七娘實話實說,也是因為在短期内要部署這樣複雜危險的行動,指揮層實在不宜互相猜疑互相算計,她一人也的确照顧不過來這方方面面的心機。因此聽楊七娘這一說,也就下定決心,決然道,“好,你我都略事準備,十日内便先後南下也好。”
她瞥了楊七娘一眼,又若無其事地道,“希望你别覺得把我弄死了,這整件事便算是完了。”
楊七娘并不生氣,反而報以微笑,她恬然道,“你覺得我會這麼蠢嗎?”
她頗有深意地道,“說不定,我還覺得這個計劃相當不錯呢,反而比你還要熱心,還報了更大的期望,也是難說的事。”
蕙娘不過付諸一笑,便又和楊七娘計較起一些細節,楊七娘亦有一些疑問還要進一步确認,兩人在窗前相對而坐,時而侃侃而談,氣氛熱烈如老友重逢,時而又唇槍舌劍,針鋒相對寸步不讓。甲一号的這間密室裡,竟是沒有片刻冷場。
與此同時,印度次大陸的一間别墅之中,一位衣冠楚楚的英國老管家尊敬地彎下腰,将手中的瓷盤捧到了客人跟前,讓他盛出其中的美食。身穿晚宴服的主人唇邊含笑,向他的貴客介紹,“這是遠渡重洋,自我國運來的羊羔,風味和當地土羊不同,沒有那股去不掉的咖喱味兒,請您嘗嘗。”
權仲白望着眼前腥味沖天一團褐紅的羊羔肉,再看了看瓷盤中已經盛出的土豆泥、薯片和水煮甘藍菜,在心中長長地歎了口氣,擡起頭又是一臉笑意,一開口居然是十分标準的英語。“多謝您的盛情款待,等我回到草原以後,必定向達延汗報告您的熱情好客……”